烏克蘭日記:防空警報、眼睛紅腫的女孩和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佳薇 日期: 2022-03-11

三位在烏克蘭的華人留學生講述了自己在俄烏開戰(zhàn)后的親身經(jīng)歷,也談到了當?shù)匚也徽竦慕?jīng)濟、出走的年輕人、分裂的文化認同。當我們觸摸流過這些敘述的時間之河,或許可以窺見它在這個國家的炮火聲響起前的暗涌。

2月26日,基輔,烏克蘭士兵在一處軍事設施外警戒,路上的車輛遇襲起火 圖/視覺中國

當?shù)貢r間2月26日,俄羅斯宣布對烏克蘭采取軍事行動的第三天,防空警報聲在烏克蘭全境響起,多個城市的軍事設施被摧毀。一些地方油庫著火、天然氣管道爆炸,夜晚即使整座城市熄燈,天空仍亮如白晝。和平談判仍未進行。央視新聞報道,烏克蘭衛(wèi)生部26日在社交媒體上稱,俄羅斯軍隊的行動已造成198名烏克蘭人死亡,另有1115人受傷。

幾天以來,許多人在恐懼中睡去,又在持續(xù)不斷的防空警報聲中醒來。一些當?shù)氐臑蹩颂m人向我們講述了心中無法控制的憂懼。他們每天都收到來自不同地方的朋友的關(guān)心,心里最掛念的則是在前線的親友。生活已經(jīng)無法重回軌道,他們在線上的群組不停策劃著遷移路線,刷著圖片和視頻,看戰(zhàn)火是不是已經(jīng)燒到了家門口。炮火沒有預告。現(xiàn)在他們唯一想知道的是:它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

我們每一個國家都不一樣,但是全世界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人,我們都想活著?!睘蹩颂m人吉利對我們說。“可是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死亡。”戰(zhàn)火燃起一天后,吉利收到了一位俄羅斯朋友發(fā)來的消息,對方向他誠摯地道歉,祝他安全。但在吉利眼里,這沒什么實質(zhì)作用。

《南方人物周刊》聯(lián)系了三位在烏克蘭的華人留學生,他們講述了自己這幾天的親身經(jīng)歷,也談到了當?shù)匚也徽竦慕?jīng)濟、出走的年輕人、分裂的文化認同。當我們觸摸流過這些敘述的時間之河,或許可以窺見它在這個國家的炮火聲響起前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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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4日 利沃夫 陰轉(zhuǎn)晴

梁霄,35歲:“每到夏天,天氣轉(zhuǎn)暖,利沃夫街頭總能看到一些老人在賣自家種的蔬菜。他們直到午夜也不肯回家”

今天蠻戲劇性的。平日里烏克蘭人很溫柔,但今天大家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始爭吵。

早上不到8點,我就被防空警報吵醒。昨天利沃夫斷過一小時網(wǎng),說是排查俄羅斯的間諜,還提前預告了防空警報。早上我打開手機,同學說,仗已經(jīng)打到烏克蘭,國內(nèi)都有新聞了。我意識到事情不對。

我想出門取點現(xiàn)金。8點的街上都是打電話的人。取款機前的隊伍排了將近10米,我放棄了。回家后,房東提出和我一起去附近超市囤點食材。超市前的小路只容納得下兩列車,街道上排滿了車輛。我想拍個視頻,被一個人指著說“不要拍”,房東幫我說話,還跟對方吵起來了。經(jīng)過加油站時我也聽到了爭執(zhí)聲。

當?shù)仉娨暸_的政府廣播叮囑民眾:不要到處亂跑,關(guān)閉家里的燈。街上的商店幾乎都關(guān)門了,只有超市和藥店還開著。比較好的信號是超市里一直在繼續(xù)上貨,大家也都很有秩序。

在哈爾科夫的華人朋友發(fā)來視頻,說仗已經(jīng)打到他家門口了。很魔幻,一切都像電影里一樣。我想,那種絕望、恐懼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我向在頓涅茨克(記者注:當?shù)貢r間2月21日,普京宣布承認烏克蘭東部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朋友問好,他說,那里的情況不太好,“疫情這么嚴重,只能一直呆在家里?!?/p>

很久以前我聽朋友說,頓涅茨克盛產(chǎn)煤礦,一直很富有。戰(zhàn)事破壞了這些,一言難盡。2017年我想去那里玩,卻遭到當?shù)嘏笥训膭褡?。他說,你千萬別去,去了就回不來了。那時候頓涅茨克就有戰(zhàn)事。他們的護照和一般烏克蘭公民持的護照也不一樣。

許多歐盟國家對烏克蘭免簽,不用簽證就可以在那兒呆三個月。最近是波蘭,或者挪威、荷蘭。出去,再回來,許多年輕人就這么打黑工。烏克蘭本土人口流失特別嚴重,你去問當?shù)厝耍?0個人里有七八個在國外打工或者親戚出去打工了。

每到夏天,天氣轉(zhuǎn)暖,利沃夫街頭總能看到一些老人在賣自家種的蔬菜。他們直到午夜也不肯回家,就睡在大街上。我一直不太理解他們。同學說,他們在外面等興許能賣出點什么,但在家里什么錢都賺不了。

說起來,我來烏克蘭八年了,其間由于疫情和工作回國呆了兩年多。我在基輔和哈爾科夫都讀過書,但我最喜歡利沃夫。這是一座古城,建筑都有上百年歷史。如果戰(zhàn)火真的蔓延至此,許多建筑可能會受損。這是錢也解決不了的事。

今晚看到大使館發(fā)布填撤僑登記表的消息時,我的同班同學很感慨,從本科到博士,他一直在利沃夫呆著,覺得這十年如一夢。填表的時候,我也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的博士學業(yè)怎么辦。想到要立刻離開,又有很多不舍。這里有很多我的烏克蘭朋友,包括我的房東,他們幫了我很多。

我喜歡和不同文化的人交朋友,雖然我的烏克蘭語一直不太好,經(jīng)常俄語、烏克蘭語、英語混雜著用。烏克蘭的語言使用情況比較復雜:烏東常用俄語,利沃夫在烏克蘭西部,多數(shù)人傾向于使用烏克蘭語。這些年來,政府一直大力推廣烏克蘭語。2019年4月25日,烏克蘭議會通過“關(guān)于確保烏克蘭語作為國家語言運作”的法律。但在更早的時候,街上的標志已經(jīng)開始使用烏克蘭語,以烏克蘭語授課的班級也開始普及。2019年,我剛來利沃夫藝術(shù)大學讀博時,去校行政處辦手續(xù)時脫口而出的是俄語,結(jié)果被老師糾正:“你都在烏克蘭語地區(qū)了,為什么不講烏克蘭語?”

烏克蘭語太難了,它和俄語很像,語法卻有細微不同。盡管現(xiàn)在學了烏克蘭語,但在生活中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講烏克蘭語時,對方聽不懂;講俄語時,對方會反問你,怎么不講烏克蘭語?

有時候,語言不好的確是障礙。以前在哈爾科夫時,我室友出門總是緊張兮兮,擔心忘了帶護照。那里有的警察在街上巡邏查到?jīng)]帶護照的外國面孔,就說“你是偷渡客,給我200格里(夫納)就讓你走”。很多留學生為了少一事,都選擇給錢走人。我覺得氣憤。如果我碰到這種事,我絕對要說,那你把警察證給我看看。

最近兩天,利沃夫的防空警報聲越響越早。我收到了很多問候消息,國內(nèi)的、國際的。一個在中國工作的烏克蘭朋友問我,有沒有辦法幫他的家人從基輔附近離開,我也沒什么辦法。

局勢愈演愈烈,烏克蘭已經(jīng)禁止18至60歲之間的男性公民離開本國。我擔心我的房東也被拉去參戰(zhàn)。填完撤僑登記名單后,我跟房東講,大使館在統(tǒng)計撤離名單,我可能會離開。他說,那還挺好的。他給我看了眼院子地下的防空洞,里面全是土豆和蘋果,夠吃好幾個月了。他們打算留在這里,如果戰(zhàn)爭來了,就躲進防空洞。

2月24日,梁霄收到當?shù)嘏笥寻l(fā)來的“烏克蘭街頭”

2月24日,哈爾科夫,排隊等待取現(xiàn)金的人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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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5日 哈爾科夫 雪

高一平,25歲:“幫忙開門的是一個烏克蘭女生,文文靜靜,很漂亮,可她的眼睛是紅的、腫的,眼角眉毛全往下耷拉??謶?、委屈、心酸,所有情緒都在那張臉上”

我身上只剩800格里納夫了。

在烏克蘭,雖然格里納夫是通用貨幣,但美元、歐元和盧布是強勢貨幣。本來很多地方可以換錢,這在烏克蘭是種職業(yè)。不過戰(zhàn)事使得這些地方都關(guān)閉了,我只能找黑市換錢。

睡了四個小時出門,哈爾科夫的氣溫比前幾天冷了很多,下過雪,只有-2到1攝氏度,還好我的衣服夠暖和。至于(爆炸的)聲音,那時候還很遠,我并不擔心。

走到地鐵口發(fā)現(xiàn)地鐵仍然停運,換錢的黑市離我非常遠,無法成行。我便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今天超市人很多,米、面、罐頭、副食被搶購一空。因為面包售罄,有些小超市的面包價格奇高。

你能想象烏克蘭近年的經(jīng)濟是什么樣的嗎?[記者注:經(jīng)歷2014年“廣場革命”、克里米亞事件、烏東沖突危機后,2015年烏克蘭GDP下降9.77%;2020年GDP下降4%,為1473.6億美元,幾乎退回到2007年(1426 億美元)的水平]2018年我剛來烏克蘭的時候,看到很多烏克蘭人買肉——烏克蘭的肉比較便宜,一買買一大塊,我一個北方人都覺得買的肉這么多——但是這幾年很少看到了;還有老人因為行動不便,一次出門會買很多東西,老頭老太太們相互攙扶著在超市買東西,一買就買一手推車,現(xiàn)在基本也見不到了。我有個博士朋友成績挺好,畢業(yè)后留校,但有一次我在肯德基看到他在兼職做收銀員,因為學校給他的薪水沒辦法讓他很好地生活。我身邊有許多烏克蘭年輕人覺得未來灰暗,他們對政府沒有信心。

但我遇到的烏克蘭人民對這次軍事行動的態(tài)度很堅定。我去防空洞的時候,有個烏克蘭男孩對我說,哈爾科夫不會倒下,它會戰(zhàn)斗到只剩最后一個人。有個烏克蘭女孩說,我們不需要俄羅斯國旗,我們只需要烏克蘭國旗。

我從超市出來,聽到一聲巨大的金屬撞擊的聲音,塵土飛揚,地都在顫。我嚇懵了兩三秒,然后被下一個爆炸聲驚醒,才發(fā)現(xiàn)離我50米以內(nèi)有一枚炸歪的啞彈。這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原來影視劇里那種特別脆的爆炸聲是假的,近距離的爆炸特別沉悶,我的身體和周圍的一切都在顫,好像所有運氣都用光了。

趕緊回宿舍!現(xiàn)在腦袋里只想著快快快,還有多遠!

咦?我好像看到宿舍前面有家餐廳在開業(yè),它的煙囪在冒著煙。生活里還是有一些部分是正常的。有幾個烏克蘭學生也回來了,可能來拿點東西吧……現(xiàn)在又聽到聲音……原來又有炮擊了。

好日子連半個小時都沒有。這幾天大家的神經(jīng)都繃得越來越緊。昨天晚上我手機沒電了要出去充電。下樓到宿舍一層,有幾個管理員,問我去干嘛?!拔沂謾C沒電了要去充電。”我說。

“不行。”一個管理員說。

“那我還想拿點東西。”

“拿什么?”

“天氣冷了拿床毯子?!?/p>

“回去吧。”

我轉(zhuǎn)頭上樓,后邊有個女生跟著我。我說女士,你為什么跟著我?她說我跟你去房間。

“你為什么要跟我去房間?”

“我怕你做錯事?!?/p>

電梯不運行了,我們一路走上七樓。宿舍條件也不太好,走廊的燈已經(jīng)不會亮了,她一直拿著手機在后面打光。到了房間門口,我伸手要去開燈,她一下子按住我的手,“不能開燈,我用手機給你照明,但是你不能開燈。”

我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今天換錢沒成回宿舍時也是,我發(fā)現(xiàn)在宿舍一樓,學生們拿膠帶紙給窗戶全貼上一遍,防止炮擊或槍擊導致玻璃飛濺傷人。其中有幾個學生我也認識,就笑著和他們打招呼,想開些小玩笑,但沒有人回應,所有人都在悶頭干活。

然后我們在屋子里聽到外面?zhèn)鱽磙Z擊的聲音,估計只有幾百米遠。幾個男生拿著手機在那里拍。我想這段距離傷不到我們,就跑出去看。屋里有人喊,“趕緊回來!干什么呢!”我往回走,快到門口的時候跑了起來。

幫忙開門的是一個烏克蘭女生,文文靜靜,很漂亮,可她的眼睛是紅的、腫的,眼角眉毛全往下耷拉??謶?、委屈、心酸,所有情緒都在那張臉上。她一邊開門,一邊極力地往遠處看看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人每天處在非常強烈的刺激當中,無時無刻不感到危險,而在危險的情緒和環(huán)境里,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刺激都會激起更強烈的反應。

距離高一平僅有50米的啞彈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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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6日? 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 多云

程季,25歲:“她爸爸有持槍證,把家里的手槍給了她。昨天我們聯(lián)系過,我問她槍還在嗎?她說已經(jīng)扔掉了”

殘忍地說,在霸權(quán)之間的斗爭中,烏克蘭甚至不是棋子,只是棋盤。戰(zhàn)場在烏克蘭,給烏克蘭人造成的傷亡、損失和恐慌是難以預估的。

昨天我出去買吃的,順便取個錢。排隊的時候有三個警察一直在外圍待著。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兩個一米八幾、特別壯的警察,他們腰上別著槍。突然五個人就把我背后的那個人按倒了,說不要動不要動、我手上有槍。那個人就懵了,把手舉起來說,“你們?yōu)槭裁匆@么對我。”他們把他帶到一邊盤問了幾句,又把他放回來了。

街上的手機店已經(jīng)被搬空,連樣品機都沒了,估計是怕人搶劫。

其實第聶伯羅這邊還好,24號早晨8點多爆炸聲響完,之后再也沒響過。但在這里,戰(zhàn)事導致猜疑和分裂,人心惶惶。本來我還想找當?shù)厝肆囊涣模诳Х葟d吃早餐的時候問服務員,她的表情很不高興,說不想聊。后來進來一個背著吉他的年輕人,也不想聊。我在超市碰到兩個老奶奶,一個都不愿意聊。

在社交網(wǎng)站上有的烏克蘭年輕人整天在發(fā)“榮耀歸烏克蘭”。戰(zhàn)火燃起之前就有人問過我,說你支持俄羅斯還是支持烏克蘭,我說我持中立的立場。

我的女朋友是烏克蘭人,她爸爸40出頭,之前服過兵役,所以打之前已經(jīng)被征召入伍,她和其他家人遷往烏西部。她的妹妹還未成年,都還不懂吧,只是跟著一家人走。她爸爸有持槍證,把家里的手槍給了她。

昨天我們聯(lián)系過,我問她槍還在嗎?她說已經(jīng)扔掉了。路上好多檢查站,就把槍扔了。她爸爸一早接到電話去軍隊后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不知道被派到了哪里,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女朋友平時不太關(guān)心政治,我認識的很多烏克蘭年輕人也是。不過我前女友比較關(guān)心,還在社交網(wǎng)站上關(guān)注了澤連斯基。我曾聽她媽媽說起,他們不選前總統(tǒng)波羅申科,是因為認為波羅申科一是政客、二是寡頭。他們認為烏克蘭的政權(quán)長期被政客和寡頭資本家控制了,沒有治理好,波羅申科和他們不是一個階級的,“你站在人民的對立面,我們就選一個非政客非寡頭的人上臺?!辈还苷椭g誰輸誰贏,老百姓只希望不要戰(zhàn)爭。

(梁霄、高一平、程季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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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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