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5日,紐約,聯(lián)合國安理會就一項關于烏克蘭當前局勢的決議草案進行 表決,俄羅斯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瓦西里·涅邊賈(前中)投否決票 圖/新華社
自2月24日俄羅斯在頓巴斯地區(qū)發(fā)起特別軍事行動以來,俄烏沖突一步步升級。在戰(zhàn)爭威脅的陰云和真實的炮火背后,俄羅斯有著怎樣的策略和目的,美國與其盟友又是何種心態(tài)?這場迅速激化的地緣政治危機,是否會成為國際政治和大國關系調整的重要關口?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俄羅斯中亞研究中心主任馮玉軍教授接受《南方人物周刊》專訪,剖析烏克蘭危機背后的國際政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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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南方人物周刊 馮:馮玉軍
“后蘇聯(lián)空間”版圖
人:2月21日,普京宣布俄羅斯承認烏東部民間武裝控制地區(qū)獨立。對烏克蘭領土,普京的策略和目的是什么?
馮:事實上,這是俄羅斯在整個“后蘇聯(lián)空間”(編者注:后蘇聯(lián)空間主要指作為俄羅斯近鄰的原蘇聯(lián)各加盟共和國)進行一個大的、戰(zhàn)略性的部署。在普京心目中,蘇聯(lián)解體是20世紀的一個地緣政治災難。自普京2000年上臺執(zhí)政到2007年,其間俄羅斯經濟恢復得不錯,而且2008年起,美國乃至全球陷入金融危機。從那個階段開始,他就認為美國衰落了,俄羅斯已經恢復實力,基于這種判斷,他就覺得自己可以放手一搏,把解體了的蘇聯(lián)重新拼合起來,當然不是恢復蘇聯(lián),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俄羅斯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影響力和主導權。所以,我們看到從2006年的國情咨文到2007年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講話,普京開始公開批評美國是“狼同志”,然后嚴厲地斥責冷戰(zhàn)結束以后形成的國際秩序和歐洲安全秩序。
2008年8月,俄羅斯和格魯吉亞發(fā)生戰(zhàn)爭,俄羅斯承認南奧賽梯和阿布哈茲是“獨立國家”。2014年俄羅斯又通過這種“混合戰(zhàn)爭”的方式,“收回”了烏克蘭的克里米亞,這可以說是蘇聯(lián)解體以后,俄羅斯恢復往日榮耀鏈條中最關鍵性的一步。因為克里米亞半島從戰(zhàn)略位置和歷史上的重要性來講都非常突出。在19世紀沙俄帝國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包括英、法的爭奪中,克里米亞都發(fā)揮過重要作用。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以后,普京又在烏克蘭東部地區(qū),也就是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支持反政府武裝??梢哉f從2015年開始,在俄羅斯的支持下,這兩地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烏克蘭政府軍的控制,實際上由俄羅斯控制,這又是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就是2020年俄羅斯借助白俄羅斯國內政治動蕩、盧卡申科總統(tǒng)地位搖搖欲墜的機會,加大了對白俄羅斯的影響。2021年11月,俄白簽署了聯(lián)盟國家一體化法令,又讓俄-白聯(lián)盟國家取得了實質性進展。第四步,就是我在之前談到的,俄羅斯利用這一輪俄烏沖突,成功地把美國和北約絕大部分注意力吸引到了烏克蘭。
如果我們把這一連串事件和地點整個都串起來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俄羅斯的策略絕不僅僅是在烏克蘭這一個方向,也不僅僅是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這兩個地方,而是在整個“后蘇聯(lián)空間”。它們是彼此策應、相互聯(lián)系的。在國際大變局,包括新冠疫情沖擊國際局勢等的影響下,普京認為自己在地緣政治上獲得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戰(zhàn)略機遇期,他試圖采取各種做法來恢復俄羅斯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影響力和主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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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和盟友的介入
人:拜登上臺后,我們看到美國的外交安全策略:一是在全球范圍內進行戰(zhàn)略收縮,二是恢復和加強與歐洲盟友們的聯(lián)結紐帶。這一回,你認為美國會在多大程度上介入烏克蘭問題?
馮:其實,美國也不是你說的那樣在全球進行戰(zhàn)略收縮,它是對全球戰(zhàn)略重心進行調整,因為在它看來中國是它最重要的對手。所以,在烏克蘭問題上,我認為美國不會公然和俄羅斯發(fā)生戰(zhàn)爭。因為烏克蘭而把美國和北約拖入與俄羅斯的一場大規(guī)模戰(zhàn)爭,是不太可能的。但是,美國與其盟友會在政治、經濟和安全三個層面上對烏克蘭提供支持,幫助烏克蘭應對俄羅斯的這種壓力。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美國與其盟友向烏克蘭提供了巨大的支持,與此同時,也向俄羅斯進行軍事上的威懾和經濟上的制裁。俄羅斯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這兩個地方成為“獨立國家”后,美國和歐盟都已對俄羅斯做出了第一輪制裁,而且后續(xù)的制裁還會進一步到來。
2月24日,哈爾科夫附近,一個軍用機場被摧毀,城鎮(zhèn)上空濃 煙滾滾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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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你剛才提到美國和盟友對俄羅斯的第一輪經濟制裁。首當其沖的是金融制裁,包括對俄兩大金融機構、俄發(fā)行的國際主權債,把它們排除出國際金融結算體系,以及凍結俄羅斯上層精英家族的海外資產。但是,我們看到普京至少在口頭上沒有把這些經濟制裁當一回事。他的這種強硬,是一種對外的姿態(tài),還是真有底氣?
馮:俄羅斯不會說他們害怕西方的制裁,說這些制裁給他們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但是一系列數(shù)據都表明,從2014年以來,西方的制裁確實給俄羅斯經濟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tǒng)計數(shù)據,2014至2018年,由于西方的制裁,俄羅斯GDP平均每年遭受約0.2個百分點的損失。而從2014到2020年,俄羅斯經濟每年的平均增速只有0.35%。
這一輪新的制裁,我覺得在幾個方面體現(xiàn)出了一些新的特征。比如說完全終止了俄羅斯“對外經濟銀行”和“工業(yè)通訊銀行”的美元交易,等于說把這兩家銀行完全踢出“環(huán)球金融電信協(xié)會”(SWIFT)。這是對俄羅斯的一個警告,因為原來美歐曾經威脅:如果俄羅斯對烏克蘭進行全面進攻、大規(guī)模動武的話,他們有可能把俄羅斯踢出 SWIFT,現(xiàn)在把資本額達到800億美元的兩家非常重要的銀行納入制裁名單,我認為是有重要象征意義的。
俄羅斯的對外經濟銀行的業(yè)務涉及很多國家支持的重要戰(zhàn)略項目,所以這是對俄羅斯一個非常嚴厲的警告。禁止美國和歐洲國家的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包括自然人和法人)購買俄羅斯的國債,進一步降低了俄羅斯在歐美市場獲得融資的可能性,這也是一個打擊。
另外就是在“北溪二號”天然氣管道問題上,我看到美國和德國的表態(tài)不太一樣,美國的表態(tài)大意是:經過和德國一夜的緊急磋商已經達成共識,就是完全舍棄北溪二號管道。但是,德國的表態(tài)相對和緩一點,他們講德國暫緩對北溪二號投入運營的審批,表態(tài)上還是有一定的差距。但是不管怎樣,投資了近百億美元建成的“北溪二號”天然氣管道,現(xiàn)在已經成了德國和俄羅斯的一個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所以,我認為這一輪的制裁對俄羅斯還是形成了比較大的威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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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特朗普任期內,美國與其盟友關系疏遠。疫情暴發(fā)兩年多以來,歐盟內部也出現(xiàn)了一些矛盾與不和。我們看到俄羅斯想借此突破經濟封鎖,包括投入了近百億美元和歐洲五國合建向歐洲供應天然氣的“北溪二號”。但在這一輪經濟制裁中,美國與其盟國表現(xiàn)出了行動上的一致性,包括德國叫停了“北溪二號”的審批程序。這次烏克蘭危機,會成為美國與其盟友恢復、加強關系的一次契機么?
馮:我覺得這次俄烏沖突是拜登上臺以后重塑跨大西洋伙伴關系的一個助推劑。盡管特朗普時期的特立獨行引起了諸多歐洲盟友不滿,但是拜登上臺后已經在進行積極調整,和北約伙伴國以及歐洲一些大國的關系都在恢復。盡管在這次俄烏沖突當中,歐洲特別是德、法兩國也試圖表現(xiàn)出一些所謂的“歐洲戰(zhàn)略自主性”,在烏、俄之間進行外交斡旋,來表現(xiàn)和美國的差異,但事實證明他們的斡旋失敗了。他們曾極力推崇的“明斯克協(xié)議”和“諾曼底模式”,已經被普京承認烏東兩地區(qū)“獨立”的行為擊碎。經過這一輪的沖突之后,盡管德國總理朔爾茨原來對“北溪二號”的制裁態(tài)度是模糊的,但這次在原則性立場上基本還是和美國保持一致的。
2月25日,烏克蘭基輔,民眾在防空洞內避險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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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國際關系的復雜度遠超過去
人:這次烏克蘭局勢的發(fā)展,會成為推動國際政治、大國關系調整的一個重要關口么?
馮:對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真是要細心地沉下心來好好思考。中美關系惡化之后,在美國對中國施加巨大戰(zhàn)略壓力的情況下,我們中國老百姓在談論、想象國際關系時,習慣上還是在用“三國演義”的思路。但是,實際上今天的國際關系和“三國演義”時代完全不一樣,和1970年代中、美、蘇三角時期也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國際關系議事日程日益復雜化,不僅是原來的地緣政治,還有科技發(fā)展、經濟聯(lián)系、人文交流、氣候變化,包括應對大規(guī)模傳染病等等,這些問題其實讓國際關系的復雜度遠遠高于過去。
從國家角度出發(fā),我們處理與任何一個國家的關系有三個出發(fā)點:第一是中國的整體國家利益、核心國家利益;第二是國際法原則和聯(lián)合國憲章所確立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第三點就是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如果我們把握住這三個原則的話,任憑風吹浪打,我們都不會在對外政策上偏離正確的方向,處理和其他國家的關系都會比較順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們在對國際關系上的一些認知和做法確實更加平衡、更加理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