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定” 的萌大
在北京動物園熊貓館,一只叫“萌大”的熊貓坐在樹下酣睡。它垂著頭,背對游客,雙臂搭在碗狀的座椅邊緣,仿佛一個正在入定的智者。
“真的?還是假的?”不時有游客提出疑問。任憑人們喊叫、嘲笑、吹口哨和拍手,它充耳不聞,如如不動。“智者”似乎用冥想屏蔽了感官——進入只是存在的全然世界——那里沒有自我,不受時空所困。游客短暫停留后,紛紛離開。沒人愿意看一只靜止不動的熊貓。只有我站在圍欄外,等著它醒來。
風吹動步道旁的竹林,沙沙作響。冬日陽光灑在萌大的身體上。它的呼吸平緩而綿長,油亮的背毛不易察覺地起伏著。成群的烏鴉在它頭頂盤旋,聒噪的叫聲充斥著炫耀與嫉妒。它仍處于神游中,身披晝夜,巋然得如同一尊石佛。半小時前,我在展館內,看到萌大的孿生兄弟萌二。它坐在假山前,守著一堆竹筍不住嘴地咀嚼。吃累了,倒頭便睡,睡姿頗難拿捏。熊貓幾乎從早到晚都在進食,它們似乎只是為了吃睡而生。
萌大動了下,試圖調整坐姿,想讓自己更舒坦些。它把一條腿從臀下抽出,架在碗沿上,腦袋向后仰。結果失去平衡,一頭栽在地上。躺姿完全保持著地瞬間的狀態(tài)——四腳朝天。它又停頓世界了。此刻,智者變成了醉漢!
時光漫無目的地流逝,動物用自己的方式感知。
走出熊貓館。我沿著東區(qū)一間間裝有玻璃幕墻的展室游覽。這里住著鳥類和小型哺乳動物。展室內的棲架與墻壁上的手繪風景為它們營造出安逸的幻象。
雄孔雀靜立在一塊山石旁,那里有一抹寒陽。它啄了啄地上泥土,喙尖銳有力,頸間寶藍色羽毛熠熠發(fā)光,美得冷艷。雌孔雀悄然走來,彼此相視而立。雄孔雀羽冠開始抖動。
“孔雀的英文怎么說?”一個女人問。
我豎起耳朵,等待答案。
“Peacock。”一個男孩兒大聲回答。
“是雄的開屏?還是雌的?”
一陣沉默。
“是……爸爸開屏?!蹦泻呵忧拥卣f。
雄孔雀仿佛聽見母子的對話,華麗的尾翎輕輕地震顫了兩下,卻沒有開屏。母子倆失望地走開了。
在另一間展室,一只豚尾猴躁動不安,不停地在狹小的空間閃轉騰挪。駁雜的樹影映在玻璃墻上,為它的焦躁平添紛亂。我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它,突然鎖定一處——天花板下,隱匿著另一只豚尾猴。它默默地蹲伏在木梁上,目不轉睛地望向窗外。天花板油漆剝落,生出團團虛擬云朵。它面容蒼老,眼神憂傷,表情像極了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
天空澈藍,一種可以解釋一切的藍。
憂傷的豚尾猴
動物園,沒有王者。在獅虎山的深池中,一只東北虎潛伏在木架的陰影下,探頭窺望:一個清潔工在隔障外用鐵鍬清理凍硬的積雪,金屬敲擊地面的咣咣聲引起它的警覺。遠遠看去,它小心且緊張的樣子,仿佛一只受驚的家貓。忽然,一聲驚雷般的虎嘯阻斷鏟雪聲,令人膽戰(zhàn)。隔壁,另一只東北虎正圍著有限的空間來回兜圈子。它緊貼著巖壁和壕溝的邊緣游走,藉此來擴大自己的活動半徑。它邁著一字步,腳掌寬大而松弛?;⑵ぼ浰卮乖诟瓜拢S著走動左右擺蕩。它好像心事重重,邊行走邊尋找答案。有一刻,它驟然止步,面對人造峭壁,陷入沉思。我望著它的背影,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面壁的東北虎
三天后,我再次光顧熊貓館。萌大不在展廳,我想它也許去戶外放風了。萌二仰面枕在冰塊上做著白日夢,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周圍散落著胡蘿卜和竹筍碎屑。熊貓怕熱,氣溫過高時,它會抱冰消暑。
我繞到展廳外萌大的院落,卻仍不見它的蹤影。我圍著護欄,心有不甘地來回尋覓。偌大的院落少了它的存在,變得了無生機:秋千架靜靜地立在樹下;殘雪覆著枯黃的草地;空空的座椅前余留著它吃剩的竹子。
一只烏鴉掠過我頭頂,嘴里銜著一顆紅棗。拍打的翅膀像黑色巴掌。上升,滑落,飛行軌跡中閃現(xiàn)一只熊貓背影——是萌大——它歪斜著身體,倚在高高的樹冠上,似睡非睡。
樹上的萌大
相對萌大的體重,樹杈顯得纖細,倘若折斷,萌大會從高空重重跌落。不過,我的擔心有些多余——它此刻像只風箏掛在樹上,一條腿蕩在身體下,輕輕地搖著。
萌大占據(jù)領空,烏鴉停止聒噪。它用此舉表明——沒有翅膀,我也能上天。
這一回,我未作久留,很快離開了。我不想讓其他人發(fā)現(xiàn)萌大在樹上。它應該獨自享受這份無憂無懼的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