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魯吉亞電影《當我們仰望天空時看見什么?》早先在2021年柏林電影節(jié)提名金熊獎、獲費比西獎,于同年10月入選平遙影展“臥虎”單元,最終獲得羅貝托·羅西里尼評審團特別表揚榮譽。
這是我去年在平遙影展最喜歡的外國片,簡單概括,它是青年電影導演亞歷山大·科貝里澤玩的任性游戲:他極其松散地講了一個漏洞百出的故事,最后主動指出其漏洞百出。
開場幾個鏡頭記錄了男女主角的幾次偶遇。足球運動員Giorgio撞倒醫(yī)學生兼藥房店員Lisa的書,他把她的書撿起來——像老電影的開頭。鏡頭始終狡猾地懸停,觀眾只能看到男女主角的小腿和鞋子。Giorgio終于鼓起勇氣向Lisa發(fā)出約會邀請,他們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不過約會前夜,他們受到“邪惡之眼”詛咒,容貌大變(這時我們才看到Lisa和Giorgio的模樣)。樹苗、監(jiān)控攝像頭和街邊的水管道都對Lisa發(fā)出警告,但過往的汽車阻止了風告訴她最重要的信息:她喜歡的人也會變樣。旁白交代這一切,就像《天方夜譚》。第二天,兩個人按時到咖啡館,認不出對方。
真實的Lisa前晚躺在床上,導演的旁白提示觀眾在聽到“滴”聲后閉上眼睛,直到下一個“滴”聲再睜眼。然后大銀幕變黑,倒計時(旁白也念出聲):“3——2——1?!?/p>
電影的主體部分開始了:導演非常簡單地帶過兩個人受詛咒后的影響——沒有身體交換靈魂走失之類的特效,他們早上被鏡子里陌生的自己嚇呆(另兩位漂亮的演員扮演新的Lisa和Giorgio),Giorgio失去了足球天賦,Lisa想不起她學的所有醫(yī)學知識,只能另謀生路。Giorgio在白橋邊老人的冰淇淋攤子旁守著廣告牌,告訴路人,交小額報名費,在單杠上吊住兩分鐘以上,就能拿獎金;Lisa幫同一位老板打冰淇淋。
該片的敘事方式著實考驗觀眾耐心,15分鐘后看到如下情節(jié)我也有些許焦躁:Lisa要找一個據(jù)說會解咒的人。我們稱她為A。Lisa在室友B的推薦下,到音樂教室,先是去找路人C。C敲門找D問A在嗎。Lisa和C、D去E的教室,E帶Lisa找A。A的側(cè)影終于出現(xiàn)了。A和Lisa說,等她教的小男孩收好琴離開,他們就可以開始。然后鏡頭給到背起小提琴的男孩,男孩離開,門關(guān)上,這場戲結(jié)束。正式的談話過程被全部略過。
電影伊始就傳遞出一種不妙的暗示:每個畫面可能藏有很多線索,也可能沒有。接下來兩個小時,Giorgio和Lisa幾乎沒有交集。導演并沒有講述戀人如何被詛咒折磨,而是讓他們在適應(yīng)突變的人生時,悠閑地打開庫塔伊西城市圖像的卷軸。
整個故事都發(fā)生在夏天,世界杯啟動了。主角一度是兩條流浪狗。他們都有名字。旁白這樣介紹:它們相約在白橋,一起去某個酒吧看球。但狗A爽約了,因為它想去歷史更老的、見證了許多年前本市球隊的一場勝仗的酒吧,狗B去了紅橋那頭的酒吧,1960年代及之后出生的人喜歡在這看球。兩只狗支持不同的球隊。
攝像機對著酒吧,一些人的背影和狗A的背影,另一些人和狗B。兩只狗的友誼和男女主角沒有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對了,Giorgio和Lisa的老板買了一臺投影儀也想放球賽,但一直沒能調(diào)試成功。Giorgio最喜歡阿根廷隊。足球——這就是他們的故事和狗的故事松散的聯(lián)系。
視點搖擺不定,從狗轉(zhuǎn)到一群男孩女孩帶球過人。足球飛出去,在白橋下的河上漂流,這個鏡頭達成了電影從第一部分到第二部分的轉(zhuǎn)換。兩個部分并沒有太大區(qū)別。
這或許可以對應(yīng)我對這部電影的觀感。很多時候我忍不住想問,怎么回事?
很多事沒法解釋。比如,導演為什么用16mm膠片拍一部分,用數(shù)字拍另一部分?為什么要那么詳細地拍孩子們等甜筒和流浪狗看球?市民聚集看世界杯的畫面反復出現(xiàn)有什么意味嗎?
平遙影展的報紙上印有每部電影的作者闡述。不同于其他導演,科貝里澤寫了一首小詩:
“我和你,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了你。
當我閉上眼睛時,我看到了你。
有人可能會說我是瞎子,但我不是。
我看見你,我看見你,我看見你……”
導演在一篇創(chuàng)作札記里寫:“在我看來,如果這部電影有些許意義,一定是因它全面地、絕非孤立地討論了上述所有事物和更無盡的可能?!?/p>
那么,進入夢幻般的敘事節(jié)奏就好了。感受就好了。
當我習慣看散漫的小城生活后,導演在第二部分突然加入了電影攝制組的故事線,上了年紀的導演和攝影師(由導演本人的父母扮演)要找50對現(xiàn)實情侶,從中選6對拍成影片,互不認識的男女主角被攝影助理為了湊夠工作量而拉郎拍攝。之后是幾次Lisa和Giorgio一起拍攝的片段,他們還是不太熟。但他們被導演、攝影執(zhí)著地選為了主角之二。影片拍攝完成。到這里我們大概能猜出來了(導演的旁白也說,“你們應(yīng)該能知道了”):和其他5對情侶一起觀看影片時,Lisa和Giorgio在影像中看到了最初一見鐘情的愛人的臉——他們在鏡頭里是原來的樣子。
在兩個小時的真實緩慢的生活后,導演給出了一個童話結(jié)局。對被邪惡之眼詛咒的男女主角來說,偶然地也是命中注定地,電影讓他們找到彼此。
但這部電影要表達什么呢?
一篇訪談里導演說,1990年世界杯決賽,五歲的他看到了決賽最后馬拉多納的哭泣。他不能明白,世界上最棒的球員為什么會輸?shù)糇钪匾谋荣??之后另一問題一直困擾他:人怎么能對讓他哭泣的東西抱有如此熱情?他愛上了足球,也在這部電影里盡情抒發(fā)了對足球的愛。片中有一個超驗的場景:小孩們踢球,動作被放慢,配樂是1990年世界杯主題曲。我覺得我快要理解了。但接著,第二部分開頭,旁白憂郁的聲音在鏡頭對準庫塔伊西的河流時說,“我們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暴力、殘酷無情的時代?!毙『⒌目裣脖谎杆僦兄?。
不過電影里沒有展現(xiàn)任何暴力,庫塔伊西平靜到讓人發(fā)困。漫無目的、不可理解。
導演在接受《Film Comment》采訪時說,拍電影不一定只是講一個故事。“我很喜歡外出走走,拍些照片,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我認為在隨處可見的事物中,暗藏有很多的童話和秘密,這就是我的興趣所在?!?/p>
片尾,旁白在對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果戈里的致敬后,質(zhì)疑這部電影對世界能有什么實際意義。導演先觀眾一步完成了自貶:“首先,它完全不合理。其次,它完全不合理?!睘槭裁磧蓚€人受到詛咒后記憶還在,只是失去了工作技能?解咒的人去哪了?等等。
最后導演自嘲,對“這樣的時代”(他也沒有解釋和批判更多)怎么辦,只是拍幾部電影嗎?“電影有什么用?憑什么我有資格記錄這個城市呢?”
電影沒用。
片名是一個提問:當我們仰望天空時看見什么?導演絕對無意給出確切答案。但是如果愿意接受這套敘事,就當接受了邪惡之眼的魔法,那么就將進入導演的庫塔伊西:被模糊的時間、精心的攝影和剪輯、庫塔伊西緩緩流動的河水和夏天、夜晚投影儀里球隊的熱烈、虛幻的浪漫愛,被難以置信地縫合為一體,加起來如此讓人興奮。
在看不見與沒用之間,它讓作為觀眾的我度過了美妙的兩個半小時。它存在的意義或許如羅西里尼榮譽的授獎詞所言:“我們想要特別表揚這樣一部機智的、幽默的、輕盈的、自嘲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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