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書鈞 野馬分鬃的日子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孟依依 日期: 2021-12-03

魏書鈞的自身多少被寫進了故事和人物,也不盡然,或者這樣說,“自傳性必須藏在背景深處,像只暮色里的貓?!痹谀切┳髌防?,觀眾遠遠地看到詼諧,近看是對人之困境與良善的溫和注視,再靠近,細膩顆粒里還漂浮著一層虛無時代的掠影。

接連兩年,在平遙國際電影展時常能聽人討論起導演魏書鈞:一得客棧午餐時間的演員編劇閑話,平遙電影宮各種椅子上的影評人交頭接耳,2020年說的是他處女長片《野馬分鬃》,2021年則圍繞著緊接的第二部長片《永安鎮(zhèn)故事集》,粗略撿拾到的關(guān)鍵詞有:年輕、幽默、天賦。

《野馬分鬃》放映前一個小時,放映廳門口的隊伍排得拐了兩道彎,魏書鈞坐在二樓往下望,有些擔心觀眾站了一個小時后接著要看時長偏長的130分鐘電影,“如果不爽的話出來會怎么說”;但也很興奮,這是他一向認為的電影魅力所在——與人見面,產(chǎn)生連結(jié)。

制片人建議影片結(jié)束后到放映廳去和大家打招呼,結(jié)果進廳發(fā)現(xiàn)片尾曲還沒播完,場燈關(guān)著,他們站在那兒和觀眾誰也看不清誰,在黑漆漆里說,Hello大家好,我們是《野馬分鬃》的主創(chuàng)?!疤貏e傻?!蔽簳x笑起來。

《野馬分鬃》劇照

雖有被詬病之處,他覺得大家對《野馬》還是包容。今年的《永安鎮(zhèn)故事集》收獲一片贊譽,他反倒有些擔心:叫好的聲量一大,是不是會蓋過一些別的聲音?

諸如此類細微的觀察、感受、理解、表達在他身上很常見,就像說起14歲參演電影《網(wǎng)絡少年》的經(jīng)歷,從管理嚴格的中學被帶到河北景區(qū)的拍攝地,以一個小大人的身份窺探到成年人的社會——導演主演住“別墅區(qū)”,主創(chuàng)住“石房子區(qū)”,跟組演員們住“四合院”,其他工作人員住“綠林區(qū)”;以及人人見面都互相稱呼“老師”。

即使很早就接觸了片場,但要當導演這件事情并不是早早明確的?!毒W(wǎng)絡少年》之后,魏書鈞也接了一些戲,沿此軌跡,家里人給他大學規(guī)劃的是臺前專業(yè)。臺前光鮮,業(yè)務能力不錯,加之形象過關(guān),也許是主持人也許是演員。但他覺得太被動,于是報考了錄音專業(yè)。

違背家長意愿的代價是換來了母親的一句話:你自己選擇就意味著得自己承受結(jié)果,請你經(jīng)濟獨立。在急于證明自己卻又有些不得章法的那幾年里,魏書鈞被迫變成了“實踐派”,畢業(yè)后和朋友們創(chuàng)業(yè)開傳媒公司,結(jié)果在四合院度過了烏托邦似的兩年生活,繼而重返學校,開始學習電影創(chuàng)作。

高密度的學習之后是創(chuàng)作,“好比一個人只在一家圖書館看書,這個圖書館出了征文比賽,就想用自己的積累和理解去試試。”很快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選中了他的短片《延邊少年》,這是他的研究生畢業(yè)作品,獲得了當年短片特別提及獎。

鏡頭對準魏書鈞的時候,他27歲。后來那句極高的評價也正是出自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評審組:天賦過人的年輕導演。又是接連兩年,《野馬分鬃》被提名戛納新長片導演作品,這部電影也成為了2020年度中國大陸唯一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的華語片,《永安鎮(zhèn)故事集》則在今年再次入選戛納電影節(jié)導演雙周單元,是青年導演中很少見的履歷。

他的創(chuàng)作日漸成熟而準確,與此同時,故事中的人物也在隨著他的成長而成長。

《延邊少年》中的朝鮮族少年花東星十多歲,在寒冷的邊陲之地暗自萌動著對異性和遠方的向往,無疾而終;《野馬分鬃》中的男孩左坤即將大學畢業(yè),擁有了一段與朋友、戀人、二手吉普車一同游蕩的生命經(jīng)歷,是盡興又茫然的混沌時期;《永安鎮(zhèn)故事集》里的導演、編劇和演員則都已步入社會,受牽扯于生活慣性、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創(chuàng)作困境等等。

魏書鈞的自身多少被寫進了故事和人物,也不盡然,或者這樣說,“自傳性必須藏在背景深處,像只暮色里的貓?!痹谀切┳髌防铮^眾遠遠地看到詼諧,近看是對人之困境與良善的溫和注視,再靠近,細膩顆粒里還漂浮著一層虛無時代的掠影。

所以什么才是重要的?創(chuàng)作者如何拉開距離回望自身經(jīng)歷?自我認知是如何起了作用并且發(fā)生變化的?外人所見的榮譽對他來說又意味著什么?我們在一次訪談中討論了這些,作品以及魏書鈞本人身上帶有的從容、荒誕或是嚴肅,其緣由或許可以從這次訪談中窺見一二。當然,關(guān)于不止一次被人夸獎的天賦,他也曾認真思考。

2021年平遙國際電影展落幕,閉幕片是由導演賈樟柯和寧浩共同主演的近未來科幻短片《地球上最后的導演》,在影片中電影已作明日黃花,兩位導演為爭非遺繼承人而生發(fā)出諸多啼笑皆非之事。魏書鈞看到最后忽然覺得傷感。

那之后是當晚的頒獎典禮,魏書鈞獲評費穆榮譽最佳導演和青年評審榮譽·導演,上臺領(lǐng)獎,末了他說:“(剛才)我在想自己第一次被電影的精神內(nèi)核打動的時候,在懷念那個感受。我特別害怕到他們在電影里的那個年紀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像他們那樣熱愛電影了,我感到特別惶恐。希望自己能一直熱愛電影,一直有機會能拍電影?!?/p>

以下是魏書鈞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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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研究生之前我開過兩年公司。你想象那樣一間公司——在鼓樓西大街,三百平的四合院里面有三百多個啤酒瓶。這公司有三間房子,一間叫客廳,一間是會議室,另外一間有兩張雙人床,組成一個大通鋪。公司六位員工都是好朋友,也是六位老板,六位股東,每天在那策劃著自己的未來,打算著我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們都不想去上班,知道不希望把可貴的青春耗費在一顆螺絲釘上,這些我們都明白。

當然我們只不過把自己的螺絲釘放在另外一個地方虛度而已。

我們每天11點到12點起床,訂外賣,玩游戲機玩到下午四五點鐘,準備著晚上去哪吃喝。公司效益很差——差到幾乎是沒什么效益,就是說,發(fā)工資就是公司最大流水——但是只要有點錢,大家都愿意出來玩,其實就是彼此都喜歡那種大家在一起的氣氛,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enjoy the vibe。

各種各樣的師兄弟、工作上結(jié)識的朋友,大家常聚。有時候不喝酒了就晚上回來看個片子;喝酒的話就一兩點睡覺,再起來,再訂外賣、打游戲。

偶爾還會來一兩個客戶跟我們聊天。我們甚至還拍過短視頻,當時有個大平臺想拍短視頻,搞笑視頻。我一開始不屑于拍,然后另外一位明事理知進退的股東說咱們不要嫌活低賤,這個月又沒錢發(fā)工資了。

那個時候我是公司的CEO,(笑)我們印名片的,他們把我的名片上 CEO的每個字母后面都印了一個點兒,后來大家就開玩笑一直管叫我“C點兒E點兒O”。我作為“C點兒E點兒O”老端著,就覺得人家找我們拍“搞笑視頻”這不是搞笑呢么?太不把我們傳媒學子當回事了!大型文藝匯演可以,商業(yè)廣告可以,這算什么活?而且尷尬的是,還得我們自己親自演,太不像話了。

但同事們會晤后得出了一致的結(jié)論——還是得著眼于當下。結(jié)果變成每人每天一個KPI,每天想一個創(chuàng)意,很累,玩得特別二,自己還得出鏡,還得邊拍攝邊剪輯。

最逗的是兩個月之后,我們都已經(jīng)按照合同要求發(fā)布了,沒有收到一分錢。

有一天真覺得有點太屈辱了,看著已經(jīng)發(fā)布的內(nèi)容卻沒有報酬。我就和另一個同事去找跟我們對接的女孩兒,因為一直是網(wǎng)上對接,只知道她微信名字叫波伏娃。那時候我不知道誰是波伏娃,沒看過。我進門就問前臺,我說我要找你們那個波什么娃,我要見這個波伏娃。見到人后,我一臉嚴肅質(zhì)問她,波伏娃,你們公司欠的勞務打算怎么辦?她很驚訝,看著我,她說我微信名是叫這個,怎么了,您是哪位?

特別好玩。其實當時在那個場景里沒有人笑,我也沒笑,那女孩也沒有笑,她是懵的。但今天咱們聊起來,覺得很好笑。

就像我們今天看《野馬分鬃》會覺得有點傷感,有的地方雖然好笑,但有點傷感。我看我自己那段故事,回想起來也是那種感覺?!兑榜R》里左坤最初就是我自己的樣子,都有一種眼高手低的狀況,都有一種干勁兒,但不知道是要對誰使這個勁兒,也使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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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這樣的經(jīng)營狀況,你可以管中窺豹,就是完全沒有什么可經(jīng)營的方向。然后我也覺得說我不屑于拍這種東西,那我屑于什么呢?“眼高手低”完全是在說我這種人,特別準確,雖然連波伏娃都不知道,但是看不上的人太多了,看不上的事太多了。自己呢又沒有能力追趕到那個程度。

但我能感覺到,還是電影比較吸引我,要去學電影。帶著這種簡單的想法又去上學。學校的教育是有限的,但它提供了一個時間空間,這段時空里我的主業(yè)就是電影,每天都在想它,看到一個人就會想到一種人物,看能不能有一個有意思的情節(jié),滿腦子都是這種事。

第二年我拍了一部電影,那時候?qū)﹄娪斑€是不太了解,只是著急,渴望得到一個(做導演的)機會。

當時編劇和監(jiān)制都是有名氣的前輩導演,他耐心地告訴我說,小魏,你要讓這幾個年輕角色的情感彼此流動起來。很好的一句話,但我那時候理解不了。我就問我的攝影師,我說這個怎么流動起來?他說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們肩扛攝影機拍攝吧,扛著晃來晃去是不是就流動起來了?(笑)

你看就是那么荒誕的一個狀況——連怎么拍出情感其實都不知道,還要拍出情感的流動。那時候的狀態(tài)就是這樣,也沒看過什么藝術(shù)電影,一看就困。

但是沒辦法,只能去努力接觸,挺艱難的。雖然不懂,但是非常認真,你知道嗎?這就是痛苦的根源。在拍攝過程中幾乎出現(xiàn)不了什么能掌控的狀況,整個事態(tài)的發(fā)展走向就是,我今天不在這,它一樣也可以拍,我在這兒它未必會更好。你不知道怎么去創(chuàng)作它,害怕它是一個很差的結(jié)果,然后出來之后真是很差。

原因是全方面不行。對自己的理解都很差,還談不到對別人、對另外一個角色、對表演、對電影的理解。因為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來說,其實“你是誰”很重要,你知道自己是什么狀況,才知道你跟彼岸的距離,跟一個人物的距離。如果自己沒有判斷的話,怎么去判斷別人對吧?不可能的。

那會兒還覺得拍電影是一個特別容易的事兒,劇本寫好了,我就是翻譯這個劇本,把它電影化,把它做得像電影,覺得自己熟練地知道片場的工作是什么樣子的,有經(jīng)驗,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經(jīng)驗跟導演思維是兩回事。

經(jīng)過那個歷程才慢慢知道,原來我是這樣想的,原來我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決定是這樣的,那么我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我的樣子,我怎么會是這樣,才開始關(guān)注自己,反思。一部分經(jīng)驗延續(xù)到了《野馬》,因為從題材上跟別的青春片挺不一樣,拍攝方式也是。我們當時有很多執(zhí)念,要追求真實,用寫實的方式去拍這部電影,甚至在一部分美學上,我們覺得要用普通的鏡頭語言講述樸素的情感,甚至鏡頭上想要少一點剪接,盡可能用單一鏡頭的方式去完成。挺決絕地做了這樣一件事情。

對于火候——比如這段臺詞的表意要到什么程度,荒誕要到什么程度,攝影機會不會太遠了,諸如此類——的把握還不確定,這也沒辦法,在創(chuàng)作者或者說導演那個位置,必須獨自經(jīng)歷它,隨著經(jīng)歷認識不斷加深,才能越好地把握這個火候。

《野馬分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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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說說《野馬》,阿坤身上核心的、方向性的東西來自我,但他和我完全是兩個人,開拍之前我才厘清這個事兒。那時候看了一個侯孝賢導演的采訪,就是《煮海時光》里面他說他覺得《童年往事》的選角不成功,主要原因是這是由他自己的經(jīng)歷改的故事,所以選角時總會套用他記憶中的人,總找不到合適的。他總結(jié)出來,把自己的經(jīng)歷作為材料時,不要去套,抓住最核心的感覺,大方向是對的,然后就忘掉其他細節(jié),從眼前的演員出發(fā),挖掘他身上別的特質(zhì)去賦予,這是一個新的角色。

我們找到周游(演員,飾演阿坤)。周游很早參加工作,有很多生活經(jīng)驗。他有那種韌勁兒,而且有一種反抗性,第一次看這哥們就有那種感覺。我們會分享彼此的感受,雖然成長的環(huán)境背景不太一樣,但是男孩成長的片刻都會有——渴望征服外在的環(huán)境,贏得異性的好感和別人的尊重,如何去完成自己的獨立。這些都是看起來很現(xiàn)實的事情,也是一個男孩變成男人的過程里關(guān)鍵的幾場戲。

佟?。ㄙ×挚?,演員,飾演童童)呢是我在一個錄音棚門口認識的,我朋友有一個home studio錄東西,我也錄說唱,那哥們也玩說唱,所以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在門口。他戴了一個類似那種黑色頭巾,穿特別肥的東西,20年前美國說唱歌手會有的造型,那時候我感覺北京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人這么打扮了。

他就給我一耳機說,瓷(北京話,指好兄弟),你聽這beat特牛逼,你聽聽。我說我認識你嗎?他也不管你,他就給你聽。我就聽了一下,然后他就走起來了(左搖右擺的樣子),就這樣你知道嗎?

我覺得太好玩了,我把這事講給我的攝影師阿光,他說這個人挺有意思的,我們能不能讓他演童童。我從來沒這么想過,因為他沒有任何表演經(jīng)驗。

有一天我就把他叫到我家玩游戲機,玩了好久,突然間我就跟他說,我說,其實我是一名導演。他說大哥你別鬧,快快快該你罰球了。我說我是一名導演,我要拍電影。他說行行,找我當男主角唄。我說對對,就這意思。

那天晚上他都不信這事兒,回家以后我給他發(fā),我說你看這是我原來去參加電影節(jié)的照片,我真是一導演,想找你拍電影,你給我發(fā)點照片過來。從這開始,他緊張了,他就發(fā)了一堆照片,人巨遠把臉擋得巨死那種,我說我要正臉的照片,給資方看的。他特別好玩。

你還記不記得他們有一場開關(guān)車燈的戲,關(guān)車燈的時候童童說,這人死了的話是不是就這么黑啊,太可怕了。

這句話是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吃飯,我忘了聊些什么,他在現(xiàn)場說到的,我突然間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是有點童言無忌有點可愛的感覺,但是他們同樣面臨有時候一個腳尖踩到終極命題范疇里的狀況,那句話非常生動地代表我們對死亡最初步的想象。

我覺得這兩個角色他們也需要這種,他們東走西晃的,但有可能就有這么一個瞬間,讓他們也想到過這個事,肯定也想不明白,但是好像看到了,我覺得特別奇妙。

還有一個角色是我大二去錄音棚給別人打工認識的一個老板,我覺得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已經(jīng)中年了,還在努力做音樂,一個專輯里面放100首歌。雖然他看起來有點違和,有點不搭調(diào),但是他其實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阿坤也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他不太清楚想做什么,所以最后車上歌聲出來的時候,感受很奇妙,又好笑,又好像是對這個角色的安慰一樣。一個人可以對自己的認識有誤解,可以平庸而不自知,但是他有做他自己的權(quán)利,我覺得這是可貴的也是值得捍衛(wèi)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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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之前我認識一個資深記者,在我最初對電影節(jié)完全沒有認知的時候,他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小魏啊世界上有兩種電影節(jié),一種是戛納電影節(jié),一種是其他電影節(jié)——這就是我對戛納電影節(jié)的第一印象。

《延邊少年》是第一次入圍戛納,挺好玩的,尤其是我們劇組一幫朋友一塊去。因為是海邊,我們就找出了最炫的T恤短褲拖鞋——但其實沒有太陽照到的地方很冷,晚上更冷——第一次從半山腰的酒店走到電影宮,要走12分鐘,換證件,早上出門后就一整天在外面。我們每天最多看三部電影,參加各種活動,開車去摩納哥玩。這一切都是新鮮的。

回來之后差不多一個月,心里覺得自己有點膨脹,是飄了。會有那種錯覺,就是名利場帶來的,鎂光燈都沖你閃——誰站在那兒它沖誰閃——覺得被目光環(huán)繞,以及被關(guān)注。但又不是完全的錯覺,在那個地方很直觀的感受是大家把電影當回事兒,關(guān)心電影,重視拍電影的人,不總談電影邊兒上的事兒,給創(chuàng)作者很大的尊重,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其中一員,會有一些飄飄然。

但后來才明白,再好的電影節(jié)也需要鎂光燈,有social的需求,這部分本質(zhì)上是反電影的,跟好電影無關(guān),所以后面才慢慢又擺正心態(tài)。

我想正是意識到這是權(quán)力體系,也意識到這個現(xiàn)狀不是通過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的。但意識到它是什么樣和你怎么去做沒有關(guān)系,而和你是什么樣的人,是不是尊重、平等地看待每個人有關(guān)系?!队腊叉?zhèn)故事集》中會有我們講到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隱喻。也許有人深暗此道,并且享受這個過程,他就會變成那樣的人,至少我不會。

電影本身我覺得是尊重個人體驗,要真實,去掉表面浮著的東西,期望洞見人心,是靈魂溝通的媒介。所以放映才是電影真正發(fā)揮魅力的時刻,跟大家開始交流的時候。

我挺幸運的,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所以不能抱怨。拍電影這件事還是值得做,面對創(chuàng)作,打開自己,坦然面對。其實我也羨慕(能夠總是開心自在)這種感覺,如果生活中只有這種感覺,那就太好了。不是特現(xiàn)實。有時候我是有點悲觀的。

某種角度看,好多事都很難形成意義。成名有什么意義,覺得自己高尚又有什么意義?你看伍迪·艾倫的新片《里夫金的電影節(jié)》里,有一段是死神來了跟那主角說話,那主角說我感到人生很空虛啊,他說你不是空虛,你是覺得人生沒有意義而已。主角說那我感到空虛怎么辦?沒有什么好的辦法,就是工作、家庭,一些日常的東西。你可以不空虛,但確實它們沒有意義。

這其實是一個人最深層次的觀念,它不會影響到一個人怎么去吃一頓飯,但會在大行動上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意志、選擇。

我小的時候為了設(shè)計發(fā)型,都到了設(shè)計不出來新花樣(的地步),就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一樣,你能想象五邊形的發(fā)型嗎?我理過。(兩個手在頭頂比劃著一個五邊形)上面是這樣,這樣斜著,然后下邊這樣,我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特別在意自己是不是跟別人一樣。

包括最早接觸說唱,也是我的高中同學都在聽超級女聲的時候,我在聽地下的中文hip-pop,覺得我聽的東西是有態(tài)度的。諸如此類的“劍走偏鋒”還是因為太在乎外部的眼光,恰恰沒有關(guān)注內(nèi)在的自己,所以明白沒有真正地面對自己,再夸張和獵奇的方式也無法表達個性。真正體現(xiàn)一個人的態(tài)度和個性的是看他大事情怎么做——如何面對自己,怎么選擇自己的生活。

對我來說,拍電影當然是有意思的事,但不拍呢也沒什么。不就是一電影嗎,世界本來就沒有電影,將來也會沒有電影。拍電影不能替代生活的全部,有比電影更重的東西。

一旦有這種想法,會發(fā)現(xiàn)好多事其實都無所謂的。所以當有人煞有介事地問我他們很在意但我不認同的問題時,我可能會一瞬間的表情管理沒做好。嚴肅不是體現(xiàn)在是否嬉皮笑臉,而是表達背后所滲透出來的觀點和表達本身有沒有分量,有沒有見解。

認定很多事情沒有意義之后,我肯定還是選擇充實起來,去徒勞地把石頭再推到山頂一次。我知道最后會滾下來,但在推的過程中我還是感到了一點樂趣,一點體驗。

另外一方面,我覺得生命雖然充滿了痛苦無奈和不得不,但它是一種巧合,一種奇跡,就覺得去珍惜它吧,珍惜享受痛苦的機會。因為這特別有限。馬拉多納、科比都離開了,生命隨時都可能結(jié)束,結(jié)束前不負自己很重要,是否投入了足夠的精力在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上。如果是的話,我覺得就OK了,會比較坦蕩自在。但如果說,什么都沒弄,真是他媽太遺憾了,我覺得這是辜負了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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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提問:上回看到你說會把有意思的事情記下來,是嗎?)是,我會記到記事本里,我看一下。(應用切換,視頻通話界面暫停,聽到他自己在那頭笑了一會兒。)

看到一個,我看這是哪天。7月31號我記了一個,我寫下自己接受采訪的要義——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感覺是不是喝了酒說的——不是解釋彼此的距離,是簡析,是引導。這太狂妄了。(笑)

這有一個關(guān)于演員的,見很多年輕演員,他們聰明而過早地適應了行業(yè)的種種,看見他們出場,仿佛看到活脫脫的一件件商品,視自己為商品一般地粉飾、進入概念和保持流行,個人的特質(zhì)都審時度勢地藏在里面,他們往往在電影內(nèi)外都如此。感到可惜。

7月14日還寫了一個,紀念《永安鎮(zhèn)故事集》在戛納首映。

最近時常聽到別人稱贊我有天賦,無論真誠與否,“天賦”這個詞我不喜歡,當面這樣講我也會感到扭捏。并且,有一個一以避之的嫌疑是,難道因此將忽略我的努力么?(笑)進而,一個人如果有了天賦還需要努力么?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拍電影的天賦,因為我無法察覺到它(天賦存在的前提下),現(xiàn)階段我非常確認這個事實,因為我經(jīng)常仔細地尋覓它。如果沒有,又是什么東西在暗中指引著我做一份復雜而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呢?我是如何具備這樣或那樣的一種能力呢(如果有)?但我必須承認的是,我非常幸運,是受到“電影之神”眷顧的人,也有很多貴人親友不離不棄。

青少年時期一度將自己的某種熱情誤當成一種天賦/能力,好在這個“誤會”在我嚴肅創(chuàng)作之前就消解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出于某種原因(工作壓力大、找不到投資、精力跟不上)沒法拍電影了(希望那一天不會到來、至少遲一些到來),但我依然可以看電影,仍能從看電影里獲得極大的喜悅和樂趣,這依然是很棒的事情不是么!

到時我會這樣安慰自己:那些電影導演都是廚子,您才是座上賓,只負責享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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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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