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朝向鋁合金門窗外的海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1-10-21

“我覺得有一點是我們應該去堅信的,就是更加開放,更加現(xiàn)代化。我覺得這個是我自己相信的,或者我期待的東西,或許是很多人都期待的東西。它沒那么容易,沒那么順利,所以要四代人在這里面接力?!?/em>

多雨的北京秋日,賈樟柯坐在美術館后街的一處文化創(chuàng)意園區(qū)里,電話響了,他接了電話,是他母親,他說汾陽話。這讓我想起在山西汾陽賈家莊的情景,周圍是不冒煙的煙囪和不再生產(chǎn)的紅磚墻面廠房,還有汾陽話營造的“街道生活”。方言和相似之物復制了遙遠的“附近”。

“其實每個電影作者的風格跟味道轉化成語言就是你的‘口音’,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是:你的電影中有沒有你的口音?”這是賈樟柯的提問。多年前,他想走電影之路的源頭是因為看了《黃土地》,這是一部有口音的電影。在那之前,普通話幾乎統(tǒng)一了中國電影。那是一個尋根的時代,也是先鋒的時代,“尋根”仿佛是返回土地,“先鋒”則像是面朝海洋。賈樟柯的新片不止于此,時間向兩端延長,原本是《一個村莊里的文學》,到最后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影片的拍攝地點從陜西到了山西,再從河南到了浙江,土地朝向了海洋。

“電影里說方言了,才有了個人化的表達。”《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口音,從說方言的賈家莊人和賈平凹,過渡到帶浙江口音的余華和帶河南口音的梁鴻,然后落在講標準普通話的梁鴻兒子身上??谝魪碾娪吧系慕y(tǒng)一,散播到現(xiàn)實的差異,最后在現(xiàn)實中又逐漸失去了豐富性。

余華部分的拍攝場景,賈樟柯沒有選擇小橋流水人家,而是選擇了鋁合金門窗。他在汾陽和海鹽之間尋找著相似性和日常性。同時,他又在農(nóng)民的粗糲生活中,激發(fā)詩性。他和同事們摘抄了很多詩句,讓村民們?nèi)ヌ暨x有感應的句子,喜歡哪一句就讀哪一句,比如“勞動使他高于地面,但工具比他更高”?!拔也挥X得文學是高高在上的,文學可以是每個人的?!辟Z樟柯說。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作家余華

在浙江海鹽,影片拍攝的尾段,賈樟柯的團隊本想上午去拍海邊,但發(fā)現(xiàn)海面發(fā)黃發(fā)白,并不好看。他們等到天黑,水起來了,浪起來了,海水的顏色都變了。攝影師手持鏡頭跟著余華在海邊走,賈樟柯在攝影機旁跟他聊天,余華講了那個“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故事。賈樟柯腦子里的第一反應是:這就是電影的名字。

這是全片拍攝的最后一個鏡頭,也變成了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鏡頭朝向海洋,似乎沒有止境,明暗莫辨的電影和現(xiàn)實深處,不確定,也因此蘊含未知和可能。



作家與鄉(xiāng)村

人物周刊:在中國的大銀幕上,很少集中地看到這么多作家,為什么想到拍他們?

賈樟柯:我們在拍攝之前,基本上確定了是從馬烽講起,然后是賈平凹、余華、梁鴻,這樣一個結構。最終確定拍攝的時間確實跟呂梁文學季有關,因為在一個村莊里,突然來了四十多個作家,他們會談些什么,他們有什么樣的狀態(tài)?我們就決定從那個時候開始拍。不管是賈平凹老師也好,梁鴻老師也好,他們成為作家之前就是農(nóng)民,然后都是通過考大學變成了城市里的人。他們的寫作一直也都圍繞著鄉(xiāng)村經(jīng)驗在進行。余華是小城市的,我也是小城市的,我知道小城市跟農(nóng)村是很緊密的,有這樣一種關聯(lián)。

再一個跟年齡有關。賈老師是50年代生人,余華老師是60年代的,梁鴻老師是70年代的,他們形成了一種群像的接力關系,可以接力講述這個故事。我們講述一段生活,無非通過兩種人:一種是當事人,還有一種是觀察者。他們的身份本身既是當事人又是觀察者,我就覺得為什么不用他們來講述?包括他們的語言色彩和概括能力,對于細節(jié)的把控都是超強的。作家天生就是說書人,他們就是傳遞人類情報和消息的人,他們比一般民眾更敏感,我覺得這是最讓人勝任的。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作家賈平凹

人物周刊:電影拍到70后作家為止,更年輕的作家,比如80后作家,為什么沒有考慮拍進來?

賈樟柯:70后和80后作家基本是城市的一代了。我們的主題是鄉(xiāng)村經(jīng)驗。雖然我們每個人都跟鄉(xiāng)土有密切的關聯(lián),但確實是在轉變??纯锤贻p的一代,他們的經(jīng)驗也能看到鄉(xiāng)土的影子,但畢竟是建立在城市空間里面的。

人物周刊:電影里看到了變化的汾陽。你說過,汾陽身處城市和農(nóng)村之間,連接著兩者,汾陽現(xiàn)在是更接近于城市了么?

賈樟柯:從空間或生活方法上,汾陽確實城市化得厲害。隨著時代的變化,一直都有變化。我覺得有一個不變的,是它的人際結構相對還是穩(wěn)定的,比如說家庭生活。家庭生活相較于大城市,保留了傳統(tǒng)的一些人際關系。即使你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每年也會奔波于各種親戚家的滿月酒、婚禮、葬禮。他們擁有大城市沒有的另外一種人際結構。這個人際結構不因為人的移動而改變,因為人也會移動回來。大部分的家族聚會都不是發(fā)生在大城市,都是發(fā)生在故鄉(xiāng)。從這個角度來說,變化其實也不大。我自己在北京幾乎沒有親戚,我是沒有這種生活的。小城市還是保留了這種人脈關系,血親在那兒。



方言與口音

人物周刊:中國以前的電影,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不說方言的,大家跟世俗生活仿佛是脫離開的,都說標準的普通話。你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你的電影里邊的人,基本上該說什么話就說什么話。

賈樟柯:對,過去的電影普通話時代造成一個問題,大家基本上都是在用第二語言來表演。我自己很喜歡用方言,跟我的思維模式有關。我自己在寫作劇本的時候,涉及傳達信息和情感表達,我就是山西人的思維,用的詞語都是山西話,我很難用普通話的思維來想一個電影。比如說,表達愛情可能就是“我愛你”,多尷尬的一個事情是吧?山西話就有很多技巧,很多獨特性。廣東的思維模式可能就是粵語的方式,大家是不一樣的。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作家梁鴻

人物周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里,梁鴻老師的兒子不太會說方言了,她一句句教他,你是不是對方言和口音特別敏感,所以拍了下來?

賈樟柯:梁鴻和她兒子在那聊天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預判,我覺得可能父母都是很正宗的河南人,在家里面,夫妻應該也都是說河南話,但有可能小孩不會說。我懷著這種好奇去發(fā)問,果然是這樣子的。

方言的問題挺復雜。我發(fā)現(xiàn)不會說方言,大多在欠發(fā)達地區(qū),發(fā)達地區(qū)好像還可以。廣東人和上海人說方言,很驕傲的,所以他們能比較好地保護。欠發(fā)達地區(qū)有文化信心的問題。特別是上學讀書以后,基本上把真實的自我隱藏起來,融入到普通話的行列里。

人物周刊:在汾陽存在這樣的問題么?

賈樟柯:我在汾陽就經(jīng)歷過挫折。我拍一個電影,去勘景,問路正好問到放學的中學生。我說非常標準的汾陽話,小朋友回答我時用普通話,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說汾陽話的異鄉(xiāng)人。在電影界,方言被認為會影響票房,因為很多觀眾確實還不是太習慣看字幕,還是要直接能聽懂。過去,在這個行業(yè)里面,一直認為方言是妨礙市場的。你聽我們汾陽話,那就跟聽外語差不多。

人物周刊:電影在走向世界的時候,故土的獨特感受和國際化之間,藝術上的考量會有一個變化么?

賈樟柯:這應該沒有太大影響?;氐阶髡哒摚J為一部電影,應該帶有導演自身的基因、血脈、優(yōu)點、缺點、口音。我跟白睿文有本書就叫《電影的口音》。如果你秉承的是一個作者論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是一種類型創(chuàng)作,這些事情就想得不多了,我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包括歷史的、社會的、現(xiàn)實的,一些非常中國化的東西,國際觀眾是不是能欣賞?這個問題我覺得不會困擾。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是電影語言,高度的電影語言自身就是國際化的。局部的不理解一定比比皆是,但是電影還有結構,還有影像,這些是更容易被更多人理解的東西。



土地與海洋

人物周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這部影片的名字,從黃色的土地,到藍色的海洋,從陜西到山西,從河南到浙江,最后出海了。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最初的名字叫《一個村莊的文學》,后來改了名,是在余華老師講完他的故事之后。這個意象對我來說,意味著開放。海洋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符號。你看時代里的作家其實有內(nèi)在的眼睛,有進化,一代一代地進化。

比如馬烽先生,經(jīng)歷了社會改造和集體化,向土地要糧食,他是這種大的社會運動中的作者,承擔了很多社會功能。到了賈平凹老師,就逐漸個人化了,到了余華,完全就個人化了,到了梁鴻老師,就私人化了。這里面有一步一步地變化。我們一直都在做一件什么事情?人在現(xiàn)代化。


▲賈樟柯與梁鴻對談

這個電影已經(jīng)拍出來有兩年時間,我拍的時候還沒有疫情,但是世界確實已經(jīng)在重組之中。那時候主要是科技、互聯(lián)網(wǎng)帶給人們的不確定性和生活的顛覆。接下來加上疫情,又帶來了國際政治的巨變,整個世界變得如此的不確定。

在這種情況下再看這個電影,有兩點我覺得還是有一些前瞻性的。一個是回頭看,往往我們需要回頭看,是因為此時的不確定,我們要看一下來時路。還有一個就是,在這樣的不確定里頭,我們究竟要往哪兒走。我們具體的路徑都不知道,世界的演化也不知道,病毒會不會離開也不知道,全球化是不是還會恢復,還會變成過去的那樣一個多元的世界,也不知道。

但是我覺得有一點是我們應該去堅信的,就是更加開放,更加現(xiàn)代化。我覺得這個是我自己相信的,或者我期待的東西,或許是很多人都期待的東西。它沒那么容易,沒那么順利,所以要四代人在這里面接力。



疫情與重組

人物周刊:這兩年的疫情,帶給你怎樣的思考?

賈樟柯:我覺得一方面,疫情很直接地帶來了一種全球化趨勢的衰落,這個衰落本身還是很劇烈的。你拿文化來說,疫情之前,你看北京有多少演出,有多少外國的劇團、展覽、人際交往。文化交流曾經(jīng)這么密集,但現(xiàn)在很少了。

另外一方面,疫情給互聯(lián)網(wǎng)生活方法帶來了巨大的空間。我們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上網(wǎng)課,已經(jīng)習慣了網(wǎng)上開會,已經(jīng)習慣了遠程的工作。它的不確定性是,世界重啟之后,我們是不是還是這樣生活下去?這種疫情的封閉性跟互聯(lián)網(wǎng)趁虛而入帶來的顛覆性的生活方法,確實給我們的這個世界,包括我自己的工作,帶來很大的改變。

人物周刊:對你的具體影響是?

賈樟柯:拿電影來說,電影天生是一門全球化的藝術。最初電影有個外號叫“鐵盒里的大師”,因為它是超語言的,電影在默片時代不需要語言,所以它能橫行世界,帶來了借由電影的全球化交流溝通的趨勢。但是,它也因為疫情中斷了。未來我們都在互聯(lián)網(wǎng)看電影?是不是主流的觀看方式會逐漸變成這樣?重啟之后,很多事情是回到過去?還是有變革?我覺得它確實是處在一個不確定里面。包括我本人的精神跟思想,其實也在一個重組的階段。我兩年沒有拍電影,我覺得不應該著急去拍,因為思想不穩(wěn)定,今天的自己跟明天的自己出入很大。

人物周刊:出入有多大?

賈樟柯:就拿我們電影的播放媒介形式來說,今天我可能覺得電影是唯一的媒介,最符合電影特點的媒介,就是影院放映,就是大銀幕放映。因為聚眾是很重要的,集體觀看是很重要的。另外一個,放大是很重要的。幾十米寬的銀幕把一張臉投射下來,我們回到電影最初發(fā)明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存在一種影像可以這樣。你第一次看一個特寫鏡頭肯定是嚇一跳的,有這種感受。但第二天我就覺得這可能不重要了,電影已經(jīng)一百多年了,iPad看也可以。我也會有這種反反復復,我也不確定。

有時候也會問自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是不是要堅持大銀幕先放映,再流媒體放映?所以,我們拖了兩年。如果流媒體放映,早就放了。兩年里面,一會兒電影院開,一會兒不開,給很多電影造成困擾。我在思考我這樣一個行為的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個保守的人?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是一個保守或開放的人,我覺得我肯定是個開放的人。但是通過這么一個小的例子,我就覺得我可能已經(jīng)是一個保守的人了。還是說我這個保守是對的,我應該去堅持?

人物周刊:如果失去某種聚眾觀看的形式感,電影還是電影嗎?

賈樟柯:這也是一個想不明白的事情。因為人類有很多儀式都失落了。過去我們有很多儀式,很多祭祀,我們肯定在那個時候覺得還是最重要的,拜天拜地,這些東西。但是消失也就消失了。生活、科技、人類在演進。所以,我們是不是一些唱挽歌的人?我想這個就好像京劇一樣。在京劇最活躍的晚清和民國時代,當它衰落的時候,我們是怎么一個想法?可能跟今天的電影一樣,大勢你無法阻擋,這時候就考驗個人,你是順勢而為,還是堅持自己的“原教旨”?出現(xiàn)很多這樣的問題。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



退出與繼續(xù)

人物周刊:當時為什么要退出平遙電影節(jié)?這件事情后來是怎么發(fā)展的?

賈樟柯:當時想不做了,我覺得原因是多方面的。我自己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希望做太多年,因為我的主體工作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我是寫劇本和拍電影的。辦電影節(jié)是一個服務業(yè),服務影迷的一個工作。它很重要,但我是不是要用很長時間來承擔這個角色?在第一屆開幕的時候,我就跟同事說,我們一定要培養(yǎng)自己的策展人。因為我們國家電影策展是一個空白,我們請了國際的團隊,我們希望自家人能成長起來。我從創(chuàng)辦之初,就在想怎么脫身。

我覺得我們做得不錯,招商、選片都廣受好評,那時候就萌生退意。但是這之后你發(fā)現(xiàn)你暫時還退不了。確實,平遙電影節(jié)借由我的資源比較多。我以為可以脫手,但是好像一下子不干了就有很多問題。那就繼續(xù)再做幾年。下面又繼續(xù)再走一段路。

去年就是真的不想干了,我覺得我該拍電影去了,而且我覺得我們團隊很成熟了,他們可以做。團隊很好,商業(yè)反應、市場反應很好,但是轉化確實需要一個橋梁。我一直擔任橋梁作用,好像我走了就把梯子給抽走了,兩邊接不上了。

平遙電影展非常正常,10月12號第5屆就舉辦了,目前為止,籌備都很順利,選片質量也很高。文學季我們的編制和人員還在,但是因為疫情的原因,應該今年不會辦了,希望明年能繼續(xù)。

人物周刊:又是電影節(jié)又是文學季,到這個年齡,為什么還有這么多的精力和熱情去做這么多事情?

賈樟柯:其實電影節(jié)跟文學季,我都是想帶一帶,然后可以良性地往前走。因為我喜歡這些事情,這些活動它能給行業(yè)、年輕人,還有觀眾、讀者帶來一些收獲。過幾年成熟了,我就離開了。一個人做不了那么多事情。

比如說文學季也好,電影節(jié)也好,確實是因為這都是新興的業(yè)態(tài)。我覺得我確實是個專家,我沒辦過電影節(jié),但是我一年四季在參加電影節(jié)。我覺得這方面沒人才,我自己還了解一些,那我自己辦唄。很多年輕孩子現(xiàn)在學策展,這些人成長起來,他有他們的能力、脈絡之后,不需要我們導演去辦電影節(jié),人家策展人去辦電影節(jié),何必你一個導演去做呢?實際上導演辦電影節(jié)的很少,幾乎沒有。

我們第一屆影展,主要的會議是在介紹什么是電影節(jié)?電影節(jié)是由什么構成的?它的機制是什么?為什么人類會創(chuàng)造出這么一個電影展?就是從這個開始講起。這是集我二十多年參加電影節(jié)之觀察,心血放在這上邊,就是天天上課。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太原中秋特別放映現(xiàn)場合影

人物周刊:你參加了這么多電影節(jié),覺得好和不好的地方有哪些?

賈樟柯:比如說等級制度。國外的電影節(jié)等級森嚴,我很討厭這個東西,我希望我們平遙電影節(jié)就是一個平等的電影節(jié)。我們平遙電影節(jié)來的人,都可以濟濟一堂,就沒有那些等級。一個大導演跟一個普通觀眾,他們之間的距離很短很短的。國際電影節(jié),你去試試?

人物周刊:等級森嚴到什么程度?

賈樟柯:所有的細節(jié)。從你出門機票的艙位,到你下榻酒店的待遇,到你的權限。我記得帶同事去國外電影節(jié),就說這個東西是我們要反對的。還有比如說,有一些電影節(jié),它有很好的口號,但是沒有很好地落實。我們也會討論,電影節(jié)是不是要用一種煽動“革命”的方法來辦?你把他們煽動起來,你又沒有服務,你又沒有組織,對年輕人成長是好還是不好?電影節(jié)應該扮演什么角色?它是公共平臺,它是信息交互,它的信息可以多元,但是在考慮和你電影節(jié)所倡導的、和電影的總體策展的觀察之間的矛盾在哪里,統(tǒng)一在哪里,都是很細微的東西。

當然也看到很多國外電影節(jié)的優(yōu)點。比如說媒體系統(tǒng)。辦得好的電影節(jié)一定是媒體系統(tǒng)最發(fā)達的。因為電影節(jié)展不單是一種展映聚會,不單是行業(yè),它更主要是通過媒體要把文化成果、觀念、觀點,介紹給更多的人。

為什么大家都想去戛納電影節(jié)?因為它的媒體系統(tǒng)。我們的一部電影去法國戛納一放,印度馬上就知道這個電影,然后尼泊爾也知道了,甚至不丹都在買這個電影,這就是媒體的系統(tǒng)在發(fā)生作用。

另外一方面是評論體系。比如戛納電影節(jié)一放,全球重要的媒體評論很重要。英國《衛(wèi)報》怎么評論?《紐約時報》怎么評論?借由這些獲得來自全球的評價,然后帶給電影全球的普惠,這些都是我們要學習的。我們很多電影節(jié)都是國際電影節(jié),但是我們的電影是傳播不出去的,國際不知道這些電影。那么人家為什么就可以一個首映馬上享譽世界?是它的媒體在發(fā)生作用。

比如我們好幾屆電影節(jié),法國《解放報》都給了五六個版,整版整版的。后來我們有一年就做了一個“平遙電影展在巴黎”,我們帶了6部影片去,去了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影片在法國產(chǎn)業(yè)界已經(jīng)有一些知名度了,短短幾天的時間,這些影片全部賣出法國版權,我覺得這就是成果,走出去就是這么走出去的,不是自己帶著片子放一場就走出去。



現(xiàn)代與轉型

人物周刊:我覺得包括電影在內(nèi),各行各業(yè)都面臨著“游向藍色”的那種狀態(tài)。

賈樟柯:就是開放的、多元的、國際化的、現(xiàn)代化的理想社會。


▲余華

人物周刊:余華的那一部分,他更多是在一個小吃店里講述,這跟許多人頭腦中某種模式化的“江南”不太一樣,當時為何選擇這樣的拍攝地點?

賈樟柯:其實我們對每個地方的空間是有預設的。一想到江南,我們就會想到河流、庭院、亭子。我去了海鹽之后,覺得跟中國任何一個地方一樣,它保留了一些古代的東西。海鹽有一個公園,就跟蘇州園林那樣美。

但是我更加發(fā)現(xiàn),海鹽跟汾陽差不多,我想我還是拍這個差不多的吧。因為大多數(shù)人不去那個公園,它已經(jīng)是一個遺留的東西,不是我們的日常。余華的小說都在講我們的日常,市井生活和世俗社會,那干嘛放到一個那種非常風格化的古典園林里面去拍攝呢?我就選擇了那種沒有差異化的空間。這些地方并不是說它的風景怎么樣,而是說這些地方它有人的風景,它最大的風景是人。

比如卷閘門,90年代以后橫行中國,大江南北都一樣,你也理解這種趨同化的東西是怎么產(chǎn)生的。鋁合金門窗,這種空間構造上的趨同化,不妨礙他(余華)在他小說的空間上,有他獨特的組織。每個人的美學選擇都不太一樣。

如果我去拍海洋,我也能拍出一個江南的海洋,它也存在,只是那一部分可能是我不太在意的,或者說我不太強調它。我更強調的還是日常化。我們每天是在園林的假山假水里面生活,還是在鋁合金門窗里面生活?我們肯定主要在鋁合金門窗里面溜達。

人物周刊:我走在汾陽街頭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那里跟全國其他地方像是一樣的。

賈樟柯:沒了,已經(jīng)沒了。比較大的變化就90年代。我們拍《小武》那年,正在拆。拍完之后,就統(tǒng)一地變成新樓,樓都是6層樓,底下是店鋪,上面是居民,都變了。過去那些老房子大都已經(jīng)消失了。許多地方都一樣,只是走進巷子里才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人物周刊:汾陽讓我印象深刻的有教堂那個鐘樓,還有汾陽中學,有很強的歷史感。

賈樟柯:汾陽縣城是明代的縣城,但汾陽是秦代就設縣了,它很古老。汾陽的近代化和現(xiàn)代化,跟幾個元素有關。其中一個是汾陽中學,是教會中學,跟教會有關。一個是汾陽醫(yī)院。中學和醫(yī)院給這個縣城帶來新的教育、新的科技、新的醫(yī)療,對汾陽的文化重新塑造還是很重要的。

在汾陽,大多數(shù)汾陽人都會跟你娓娓道來汾陽中學的歷史。每一任校長是誰。我們第一任校長恒慕義是漢學家,回美國之后創(chuàng)辦了國會圖書館的亞洲部。我上高中的時候,美國大使(恒安石)經(jīng)常來,因為他出生在汾陽,我們的教務處就是他家,他每次來都帶一些電影,帶個放映機,帶些禮物。

人物周刊:這些對你是不是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賈樟柯:有。這些事情讓我覺得世界不遠。

人物周刊:當初你說想走電影這條路,是因為看了電影《黃土地》?

賈樟柯:我高考沒考上大學,我父親很希望我讀大學,但我數(shù)學特別差,那時候藝考生不考數(shù)學。藝考里面,什么音樂、唱歌、拉樂器,我都干不了。美術可以現(xiàn)學一學,所以我就去學美術,準備用藝考的方法念個大學,滿足我父親的需求。我覺得不是我的需求,我不想讀書了那時候。在這個過程中,我看了《黃土地》,喜歡上電影。

人物周刊:這部電影讓你重新思考你生活的地方?

賈樟柯:往往我們喜歡一個藝術作品,是經(jīng)過兩重過程:一個是熟悉,對這個生活有共鳴;再一個,很重要的是在這個基礎上的陌生化,陌生化代表著新的角度跟新的發(fā)現(xiàn)。好像《黃土地》,一定提供了我對于這個土地從來沒有過的理解,所以我才喜歡上了。

人物周刊:在看《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時候,我在想,作家什么時候出現(xiàn)?因為一開始是從吃飯開始拍,拍的是普通老百姓,這是什么想法?

賈樟柯:這四個人(馬烽、賈平凹、余華、梁鴻),他們是從哪來的?他們筆下的人物是些什么人?是我電影開頭交代的。因為這四個人畢竟是四個個案,但是他屬于哪個群體?他們面臨的共同的歷史跟社會是什么樣子的?我覺得這個電影應該從這樣的起點來談起。這個結構實際上延續(xù)了《江湖兒女》的結構,《江湖兒女》開場是一輛公共汽車,很多人,逐漸聚焦到女主角身上,然后展開這個故事。當然《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它有更多的面孔,更長的篇幅在講這些事情。

人物周刊:接下來有最新的拍片計劃嗎?

賈樟柯:有。有好幾個新劇本,但是不會倉促拍。因為我覺得我不太穩(wěn)定,對人,對事,對這個世界也不確定。一部電影的拍攝,需要相對穩(wěn)定的一個哲學價值觀,我想等一等。拍了二十多年電影,才會遇上這樣一個特殊的不確定階段,不著急表達。得去想一想,隨時可以拍。

人物周刊:《在清朝》已經(jīng)說了好多年了,好像每次采訪都會問起。

賈樟柯:拍攝計劃基本上完善了,我們所有的兵器都打好了。

人物周刊:這是在拍中國一百多年前的轉型?

賈樟柯:對,最初的現(xiàn)代化。

人物周刊:你的所有電影,總的主題都是轉型?

賈樟柯: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情況,一百多年,我們就處在這樣的變革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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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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