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記者 ?張紫微 彭思聰 ?發(fā)自北京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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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黛云最大的優(yōu)勢就在于有同理心和想象力,她是忠恕之道的完美典范。今天的年輕人因為受到太多干擾,很難做到“兼聽則明”。但樂黛云身上體現(xiàn)著一種堅韌的價值追求。人類面臨全球變暖、流行病、環(huán)境惡化、收入不平等、大規(guī)模物種滅絕、國際恐怖主義等問題,單贏模式的個人主義意識形態(tài)是一場人人皆輸?shù)挠螒颉N覀冃枰牟皇俏鞣交驏|方化,而是東西方化,樂黛云就是最好的例子。
??????????????????????????????????????????????????????????????——美國夏威夷大學教授、中西比較哲學學者安樂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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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兼工作助手劉美珍最喜歡學者樂黛云的一張照片,是她的自傳《我就是我》封底的那張:樂黛云左手叉著腰,胯微微頂著,右手自然搭著路邊的指示牌,眼睛直視鏡頭。和旁邊的自白文字氣質(zhì)高度吻合:
我以自己的生命在渾濁的時空中,
將各種點點線線莫名其妙地聯(lián)成一片,
造就了我的歷史,
這歷史屬于我自己。
我就是我!
“多豪邁!”在樂黛云身邊待了幾十年的劉美珍嘖嘖贊道。
一米五上下的個頭,風風火火。上世紀末的北大校園里,樂黛云總愛穿著水磨藍的牛仔風衣或是鮮紅的上裝,騎著一掛加重的自行車;每每去中文系上班,總要越過一個不高的小假山,上完課之后還把它推過山。六七十歲時還經(jīng)常出國訪學,被導師王瑤戲稱為“空中飛人”。
到晚年罹患腿疾,長年在輪椅上度過,對一個習慣在外奔走的行動派,怎么也算是狠狠一擊。更不用說一生摯愛、哲學家湯一介,在六年前撒手人寰。但樂黛云仍然像個暖暖的發(fā)光體,學生遇到難事,總能從她這里獲得慰藉與指引。好像90年前西南邊地明媚的陽光灑在她身上,照耀了她一輩子。
那不是“事了拂衣去”的超然,而是一種“表里俱澄澈”的開明。不說話時,她習慣頭微微朝一邊斜著,時間長了手便托著腮,春風般漾開的笑臉滿滿的福相;一開口,仿如從口腔后部發(fā)音,吐字溫和而又鏗鏘,即便是說起再大的坎兒,眉頭微皺過,嘴角又一揚,一口潔白的牙如乖孩子似的在嘴里排得齊整。
“假的,呵呵,這年紀哪還有好牙?!彼蛸澦哪贻p人說出真相。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洪子誠稱這位年長他八歲的前輩不做作,較少“面具意識”。用樂黛云自己的話來說,“情緒型、易沖動、不善計謀。”這性子也令她飽受風暴席卷、打擊,二十余年的光陰扔在荒山、水田和前路茫茫里,一度心向五柳先生。
年過半百之后,云開霧散,她遠赴哈佛求取新知,重塑中國比較文學學科體系,為當時板結(jié)的學術(shù)狀態(tài)注入活力,此后提出“新人文精神”,推崇跨文化對話,打造心目中“和而不同”的理想世界。
學者陳平原說她,“出道很晚,那是時代的緣故,個人做不了主;可一旦有了機會,就狠狠地抓住,一路狂奔,再也不肯撒手。”
“生命應(yīng)該燃燒起火焰”
中國社科院外文所青年學者張錦十多年前剛考上樂黛云的博士生。她一直留著一封老師給她的郵件。“樂先生那時已經(jīng)快80歲了,她跟我說她年紀大了,可能在功利的事情上幫不了我多少,可是我們可以一起嘗試為人類做些好事?!?/p>
看到這句話,張錦有點懵,那是在她25年的人生詞匯簿中從來沒有過的句子?!八悄敲凑媲校踔翣縿恿宋覍υ?jīng)生活在中國革命年代的文人對世界和人類熱情的想象?!?/p>
想象與現(xiàn)實都真切地存在過。
樂黛云生于貴陽一個富足的文化家庭。有一個愛讀濟慈、華茲華斯,手提文明棍,拉提琴,換郵票,在報上罵軍閥的新派父親;母親是當年女子師范藝術(shù)系的?;?,常以《浮生六記》的女主人公自況。但在那美麗恬靜的童年牧歌生活里,母親也時刻教導樂黛云自立自強,讓她懂得“依靠別人是非常痛苦的事”。
她因此堅信一個人活著應(yīng)該有目的,有貢獻,“不能關(guān)起門來活一輩子?!?/p>
盡管雙親疼愛,那股“要沖出門去”的火,還是在17歲時燒得熾熱。
她被北京大學、中央大學、中央政治大學等五所大學錄取,一心念想的卻是離家最遠的北大。
“當時只是一心一意要北上參加革命。其實,我并不知革命為何物,只是痛恨衙門。每年去官府替父親交房稅、捐地稅,煩透了?!蓖侗脊伯a(chǎn)黨鬧革命,在她看來,多么正義、英勇。浪漫新奇,又神秘。
幾經(jīng)爭吵、懇求,甚至以死相脅,父親終于同意她離開貴陽,但只能到南京上中央大學。還是母親更體恤和理解,給了女兒10塊銀元,默許她到武漢后改道去心儀的“夢?!?,她一路顛沛,終于邁進京城之門。
1935年,樂黛云與父親 圖/北大比較文學所提供
那是1948年,連續(xù)劇《北平無戰(zhàn)事》劇情開展的年份。半個多世紀后,樂黛云一度每晚邊泡腳,邊追這部劇。別人看的是敵對雙方的殊死較量,她咀嚼的,或許是自己如火般的青春。
愛讀《簡愛》《無名的裘德》和俄國小說的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英文系。不料入學考試的一篇作文《小雨》獲得沈從文青睞,點名她讀中文系。正規(guī)的大一課程僅僅維持了五個月,卻夠她品上一輩子:沈從文的國文(兼寫作)、廢名的現(xiàn)代作品分析、唐蘭的說文解字、齊良驥的西洋哲學概論,各有所長,妙趣橫生。
上廢名的課,樂黛云最喜坐第一排,盯著先生那奇古的面容,浮想聯(lián)翩:
想起他的“郵筒”詩,想起他的“有身外之?!?,還常常想起周作人說的他像一只“螳螂”,于是,自己也失落在遐想之中?,F(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類型的講課和聽課確實少有,它超乎于知識的授受,也超乎于一般人說的道德的“熏陶”,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心”、“感應(yīng)”和“共鳴”。
1949年1月以后,年輕的樂黛云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成為民主青年同盟的成員。新生居住的北大四院就在印刷廠附近,她和單線聯(lián)系的“上級”常在深夜月光下,借電筒的微光校對新出版的革命宣傳品,心潮澎湃。
他們還曾受命去勸說老師們相信共產(chǎn)黨,不要去臺灣。樂黛云去到的正是沈從文家?!白钌羁痰挠∠缶褪撬钠拮臃浅C利?,家庭氣氛柔和而溫馨。他平靜而不置可否地傾聽了我們的勸說。我當時的確是滿腔熱情,對未來充滿信心。”
因為表現(xiàn)良好,她曾上天安門城樓向檢閱全市青年的劉少奇獻花;“當紡織女工郝建秀第一次來北大講述她改造紡織程序的雄心壯志時,當彭真市長半夜召見基層學生干部研究北大政治課如何改進,并請我們一起吃夜宵時……我們只看到一片金色的未來?!?/p>
人生的第一個高光時刻很快到來。作為北京學生代表,她參加了在布拉格召開的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并在蘇聯(lián)待了近20天。
抵達莫斯科,團長下令不許單獨行動,不得擅自離開下榻的國際飯店。可當晚10點,按捺不住的樂黛云和團友柯在鑠還是偷偷下樓,溜進了就在附近的紅場。他們一口氣跑到列寧墓,樂黛云在偶像的墓地前屏住呼吸,“說不出一句話,只感到靈魂的飛升!”
她的學生、北大中文系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教授張沛提到導師當年懷著英特納雄納爾之夢,“雖九死猶未悔”,頗為感慨:“樂老師跟我說過,1941年貴州大轟炸,她不到10歲,身上背著竹簍,里面是她弟弟,她一路奔跑躲避日本侵略者的飛機轟炸,那種家國情懷是超出我們想象的。少年時期的理想,青年時期的實踐,已經(jīng)深深烙進了她的精神生命里,無法擺脫?!?/p>
轟轟烈烈的歐洲行結(jié)束,辦事處主任吳學謙告訴樂黛云:“留下來,將來可以上莫斯科大學?!蹦鞘菬o數(shù)青年心中向往卻不可得之地。但樂黛云還是選擇了隨團返回。之后,她在北大求學、工作、退休,除了下放歲月外,一生再不曾離開。
1950年在莫斯科列寧博物館 (左一為樂黛云)
1950年,在布拉格世界學生代表大會上 (前排右二為樂黛云)
圖/大百科出版社提供
“歸隱”之念
美國歷史學者、半生好友舒衡哲(Vera Schwarcz)稱樂黛云為“左派”?!斑@不是政治上的指涉,而是一種堅定。哪怕后來她的學生都有些頹廢的轉(zhuǎn)折時期,她依然對中國前景懷有信心。你說那是信仰嗎?很難這么定義,我更愿意說是忠誠于她內(nèi)心的理想。這種理想主義敦促她一直保持行動,一直要做事情?!?/p>
要做事情,而且往往“出格”,不留神時便翻了跟頭。只是無論是樂黛云還是她的家人,都沒想到時勢變化如此之快。
畢業(yè)后,樂黛云選定現(xiàn)代文學作為研究方向。導師王瑤半是勸告半是敲打:“現(xiàn)代史不好做。有些事還沒有定論,有些貌似定論,卻還沒有經(jīng)過歷史的檢驗。何不去學古典文學?至少作者不會從墳?zāi)估锱莱鰜砗湍阏摖帲 睒拂煸品磫枺骸跋壬我詮鸟{輕就熟的中古文學研究轉(zhuǎn)而治現(xiàn)代文學史呢?”
在“反右”中,樂黛云被戴上“極右派”的帽子,開除公職,每月16元生活費,發(fā)配到90公里外的門頭溝東齋堂村勞動。
東齋堂地處山溝中,沒有平坦成片的田野,只有在大山邊上開墾出來的狹長小片土地。樂黛云先被安排和兩位下放女干部同住,后來和一位大娘、一位大爺同睡一炕。
她后來帶的碩士生、中國社科院研究員王達敏前些年曾經(jīng)去齋堂村尋訪。大爺大娘的土炕房依然還在,只是破敗不堪,“墻里墻外都是土,房子扭扭歪歪的?!彼b想導師當年如此“煎熬”,樂黛云的回憶卻是另一番光景:
“沒有糧食,就整天拿著棍子趕著四頭豬到處找吃的。那時候下放的干部說,你養(yǎng)這四頭豬要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就是沒有糧食也能把豬養(yǎng)大、養(yǎng)肥,過年的時候大家能吃上豬肉。這是給我的任務(wù)。所以,趕著這幾頭小豬到處走。那時候核桃樹特別多,地里有很多核桃、花生什么的,養(yǎng)這個小豬也不用費多少時間,我就在山上拿著英文小字典學英文,然后唱唱歌,覺得也很自得其樂?!?/p>
有過相仿經(jīng)歷的學者洪子誠不止一次聽樂黛云說起,她那時常有這樣的念頭:能有間茅草屋,房前種豆,房后種瓜,養(yǎng)雞養(yǎng)鴨,便滿足了。那似乎是在表示“扎根”農(nóng)村的決心,又像是檢討“消沉”的思想。
信任
樂黛云的公公、國學大家湯用彤珍愛這個媳婦的耿直純真,也包容過她熱烈到極致的“階級激情”,因此也很困惑:“這個年輕小孩一向那么革命,勤勤懇懇工作,還要跟資產(chǎn)階級家庭劃清界限,怎么會是右派呢?”
1952年9月13日,樂黛云和湯一介的結(jié)婚典禮在小石作胡同湯家舉辦。那是一個大院落,有二十多間房子。發(fā)表結(jié)婚講話時,樂黛云大大咧咧地表示,很愿意進入這個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還要注意劃清同資產(chǎn)階級的界限。后來想到這些話她都有點臉紅。但“兩位老人非常好脾氣,絲毫不動聲色,還鼓掌”。第二天,公婆在舊東單市場森隆大飯店請了兩桌重要的客人,宣布兒子結(jié)婚,樂黛云和湯一介商量后以不去赴宴來抵制這種“非無產(chǎn)階級家庭的做法”。這一回,二老依然沒有怪罪她。
1976年,和老師王瑤先生 (右一為樂黛云) 圖/大百科出版社提供
下鄉(xiāng)去齋堂時,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湯雙剛剛出生。還在黃村搞“教改”的湯一介,和妻兒、父母天各一方。湯用彤最不愿意求人,那回也違心地找了彼時的北大副校長江隆基,說孩子正在喂奶,為了后一代,能不能緩期去勞動,善良的江隆基同意讓樂黛云喂奶到孩子八個月。剛到期的那一天,下鄉(xiāng)通知立即下達。
踽踽獨行的樂黛云從后門離家而去。偶回頭,看見公公隔著玻璃門,向她揮了揮手。
村子里的樂黛云活得依然昂然。右派們多數(shù)低眉下眼。樂黛云偏不信,成天挺著胸走路,有時還戴著一個大花巾。她從不認罪,也以為很快能平反——不成想“右派”帽子一戴便是二十余載。
就算給自己打氣,還是體會到了何為“朝為座上客,暮為階下囚”?!昂枚嗳藢δ憷溲巯嗫矗蝗涣硗庖桓泵婵?。覺得很沒勁,很邪氣的?!边€好分開時湯一介每周都給樂黛云寫信,信中始終稱呼她為“同志”。為此落了個“與右派老婆劃不清界限”的警告,但他不改其衷。
動蕩終于結(jié)束后的1970年代末,來華學習的舒衡哲成為第一批到中國的美國留學生,之后主攻五四時期文人口述史的她不時到湯家做客,多少會感受到湯一介身上的消沉和感懷。“樂黛云更堅強,更determined(決然)。她總是說,往前走,不要向后看,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歷史的回憶當然重要。但她不會陷在其中,她身上有一股力量?!?/p>
1969年,樂黛云、湯一介與女兒湯丹、兒子湯雙合影
圖/北大比較文學所提供
“沒有一步路是白走了的”
國內(nèi)的好友、學生,則極少聽到樂黛云袒露她在那20年跌宕里的心情。今年春出版的《九十年滄桑 我的文學之路》里,有少數(shù)幾篇有所提及——不過也是多年前早已寫就的內(nèi)容重新編排,適合對樂黛云不甚了解的讀者閱讀。
“也許我在未來十年,會開始寫寫我的‘負面人生’吧?!?月9日,在北大中文系特地主辦的樂黛云新書研讀會上,主人公朗聲宣告,在座者莫不期待。
“負面意味著什么?”一周后的采訪中,我問她?!胺高^的錯,痛苦和磨難?”
“對?!钡@位世紀老人轉(zhuǎn)而道,“也不一定寫得出來,可能就寫不出來了?!?/p>
“回憶總是很痛苦的,我現(xiàn)在還沒下決心來寫,因為也要觸碰到很多人,要觸碰到很多心靈上不想談的事情,但要不(碰)就不真實了,就沒有什么意思了?!?/p>
她并未完全把那段記憶塵封。上世紀80年代初去哈佛訪學時,朋友卡洛琳告訴樂黛云,美國的銀行有一種服務(wù),你可以在那里租一個小信箱,把你的秘密放在里面。在卡洛琳的鼓勵和幫助下,兩人一個口述,一個英文書寫,開始合作《面向風暴》(To the Storm)。當時樂黛云并沒有打算出版,只是想把那異常特殊的20年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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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多激烈,多狂暴,
我將迎接不斷臨近的暴風雨,它將喚醒人民……使他們得到新的覺醒;
暴風雨將把一切洗凈,也洗凈我的靈魂、我的意志、我的心。
??????????????????????——樂黛云《致暴風雨》
就在回國前夜,樂黛云和卡洛琳決定將這本書交給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為書作序的國際友人約翰·S·塞維斯(謝偉思)指出:“她在這首詩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因為早早燒掉了詩稿,她自己也不太記得確切的字句)。那不是驚恐或畏懼的呼喊,因為她無所畏懼。這本書遠非只是個人苦難遭遇的記述。樂黛云抱著深切的理解之心,誠實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我們看到一位知識分子,蘊藏著無限的勇氣與力量,剛毅堅忍;我們看到一個女人,她永遠不懼威脅,經(jīng)受了種種難以置信的磨難,艱難地維持著家庭,全力保障兒女的前途。終于,在‘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完這一長段路之后,她依然能夠宣稱‘沒有一步路是白走了的’。她對祖國的熱愛、獻身于國家未來的赤子之心一如既往。當最終恢復名譽,組織提出恢復她的黨籍時,她接受了。”
對魯迅、尼采的“翻轉(zhuǎn)”解讀
樂黛云一直難忘湯用彤贈她的“沉潛”二字。“他說,沉,就是要有厚重的積淀,真正沉到最底層;潛,就是要深藏不露,安心在不為人知的底層中發(fā)展。我習慣于什么都從心里涌出,沒有深沉的考慮;又正處于見不到底的‘摘帽右派’的深淵之中,心里不免抑郁?!翝摗终菧舷壬鷮ξ矣^察多年,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給我開出的一劑良方,也是他最期待于我的。”
湯用彤有一次對兒媳提到《詩經(jīng)》中的一句詩:“誰生厲階,至今為梗。”樂黛云不知道是哪幾個字,更不解其意。湯先生很驚訝,說你《詩經(jīng)》都沒看過一遍,連《詩經(jīng)》里面這兩句最普通的話都不知道,還算是中文系畢業(yè)的?樂黛云回答,“我們上學的時候成天搞運動,而且我是搞現(xiàn)代文學的,老師沒教過這個課。”這件事讓樂黛云備感恥辱,從此發(fā)奮,開始背誦《詩經(jīng)》,并痛悟到,作為一個中國學者,做什么學問都要有中國文化的根基。
當過豬倌、伙夫、趕驢人、打磚手的樂黛云,終又回到學術(shù)崗位。沉潛之后的爆發(fā),首先在她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授課與創(chuàng)新解讀上。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北大先是來了朝鮮和非洲學生,后來歐美留學生也多起來。教什么,怎么教?別人怕惹麻煩避之不及,還未完全“摘帽”的樂黛云卻不在意。
為了講課,她突破當時教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僵死模式,大膽給留學生講起了徐志摩、艾青等“資產(chǎn)階級”作家,也由此深入研究西方文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在中國如何被借鑒和吸收,又如何被誤解和發(fā)生變形。在學術(shù)界多年未曾被研究的這些問題引起她極大的興趣,并改變了后半生的學術(shù)軌跡。
1971年,在南昌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購買書籍的樂黛云
圖/北大比較文學所提供
起點始自她認為“20世紀最了解中國”、素來被她視作觀察事物坐標的魯迅。
早在50年代中,樂黛云就曾發(fā)掘出,魯迅的早期論述對中國民眾的主體精神提出過一些獨到的見解。其《文化偏至論》中說無法在“千萬無賴之尤”中建立新制度,要喚醒民眾的內(nèi)在自覺;《摩羅詩力說》提出以“摩羅詩力”增強國民內(nèi)心的思想力量;《破惡聲論》反對人云亦云。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她先后編選了兩冊海外魯迅研究論集,尤其是收入夏濟安、林毓生、李歐梵、丸山升、竹內(nèi)實、普實克等人文章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這些論文把魯迅和一些表面看來似乎無關(guān)聯(lián)的西方知識分子如布萊希特、薩特等人比較,指出他們都甘愿犧牲舒適的環(huán)境換取不確定的未來;他們都不相信未來的“黃金世界”會完美無缺;也不想從他們正在從事的事業(yè)索取報償;他們理性的抉擇都曾被后來的批評家們誤認為一時沖動或由于“絕望”,甚至是受了“革命”的“蠱惑”。讀到此書的洪子誠感覺有打開“新天地”的沖擊。
樂黛云預(yù)感到,對并無直接關(guān)系的不同民族文學進行研究——即“平行研究”——的巨大可能性。1987年,她所著《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的兩場論戰(zhàn)——盧卡奇對布萊希特與胡風對周揚》,即按此思路而寫。
樂黛云發(fā)表在《北京大學學報》的《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在樂黛云的筆下,一貫以“法西斯思想的先驅(qū)”、宣揚“弱肉強食”的“權(quán)力意志”形象出現(xiàn)的尼采,成為質(zhì)疑舊價值觀的偶像破壞者,成為一個“超越平庸”、精神健康的“超人”形象,并且大膽肯定尼采對魯迅思想的影響具有積極意義。
為何要寫尼采?或許正是研究者的某種心理投射。樂黛云說過,尼采否定一切,重新評價一切,對她也是很大的一種號召。“不能就那么隨便過去了,應(yīng)該重新來估價我們所做的事情?!?/p>
對尼采的研究給她帶來了新的學術(shù)研究契機。因為她的文章,哈佛燕京學社為她提供了到哈佛進修訪問一年的機會,之后又在加州伯克利大學從事了兩年的研究。也是在美期間,樂黛云將比較文學立為終生志業(yè)。
尋找和了解中國的龍
1985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以下簡稱“比較所”)成立。同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在深圳召開首屆年會。當時參加會議的有一百二十多人,大家戲稱“黃埔一期”。
因為是跨省和全國級的組織,比較文學又涉及“國外”,審批碰了許多釘子。樂黛云各種跑腿求人,直到通過季羨林找到胡喬木,才拿到國家體改委(而非教育系統(tǒng))的批件?!斑@樣一個學科和學會的創(chuàng)立,都打著經(jīng)濟體制改革和時代變幻的深刻印記?!北容^所現(xiàn)任所長張輝笑道。
有人說風涼話:樂黛云西方文學也不好,中國文學也不怎么樣,所以投機去搞比較文學,好腳踏兩只船。她只覺好笑又冤枉。
張輝至今還能背出,樂黛云在《文化更新的探索者》一文中引用陳寅恪的話:“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痹谒磥?,樂黛云身上也流淌著一股子“野蠻精悍之血”。
當時樂黛云受聘擔任深圳大學中文系主任,湯一介則在該校興辦國學研究所。夫妻倆自此來往于廣東和北京,南北各住半年。
那幾年,樂黛云忘我地投入專業(yè)。她在北大開設(shè)了《比較文學原理》《20世紀西方文藝思潮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馬克思主義文論在東方和西方》《中西比較詩學》等新課,出版了兩部專著,還陸續(xù)主編了《世界詩學大辭典》、“中學西漸”和“跨文化個案系列”叢書。
任教于羅格斯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的學生宋偉杰回憶,樂黛云曾帶領(lǐng)大家探討梁啟超《歐游心影錄》對西方“物質(zhì)疲憊”、文化危機的過度詮釋;魯迅、王國維著述中的西方影響(尤其是尼采、叔本華);茅盾對權(quán)力意志的創(chuàng)造性誤讀并為弱勢的中國發(fā)聲,近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危機意識與思想傳承,以及東西思潮、比較視野、跨文化交流的精彩個案……如若適逢出國訪學,往往會帶回像哈佛剛出版的《比較文學概論》這樣的前沿理論和資料,令學生耳目一新。
比較文學是不是就是有關(guān)不同國別與民族文學之間,X與Y的對比?它與普通讀者的關(guān)聯(lián)度在哪?這是令不少人困惑的問題,但要回答它以及看待樂黛云對學科建設(shè)的貢獻,顯然要回到三十多年前的語境里。
在樂黛云看來,中國比較文學的產(chǎn)生與歐洲不同,它首先是一種轉(zhuǎn)型時期的觀念和視野:中國文學的封閉狀態(tài)終結(jié),開始自覺地融入世界文學之中,與外國文學平等對話。
學生張沛羨慕自己的導師?!?0年代她重新走上教學崗位,煥發(fā)學術(shù)青春,而那個時代也給予了這種想象的可能,那就是,一個人文學者,可以把我和祖國的未來,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p>
哪怕,比較文學因此成了“中西文化解調(diào)器”,被附著了太多超學科的意義?!拔覀儼褜裉旌臀磥淼南胂笸渡涞搅宋鞣缴砩?,特別是歐美國家,中國未來會變得更好嗎?中國應(yīng)該怎么辦?樂老師的學術(shù)研究一直帶著深深的問題意識。中國人對西方的重新了解經(jīng)歷了一個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我們自身也面臨著某種深刻的調(diào)整與內(nèi)在變化?!睆埮嬲f。
七百多年前,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時,到處尋找歐洲的獨角獸——在西方文化看來,這種白色動物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遍尋不得之后,他宣布犀牛就是中國的獨角獸。
1993年,意大利學者翁貝托·??疲║mberto Eco)抵華交流。在一次學術(shù)報告中,他申明他和他的祖先不同,他來到中國不是為了尋找獨角獸,而是為了尋找和了解中國的龍。他堅持西方有西方的獨角獸,東方有東方的龍,不能強求一律。這與樂黛云倡導的“多元文化、跨文化對話”不謀而合。
樂黛云與 《面向風暴》 一書的合作者卡洛琳·威克曼博士,右一為舒
衡哲,1988年攝于波士頓 圖/大百科出版社提供
那年夏天,在??频某珜?,中西學者嘗試共同考察、重走“絲綢之路”,乘火車途經(jīng)西安、敦煌、吐魯番最后到達北京長城的旅程,大家乘興而走,發(fā)現(xiàn)和探討中西文化與民間活動中的各種誤讀。法國學者雅克·勒高夫在后來推出的《獨角獸與龍》一書中撰文總結(jié):“我們要為不同文化間的成見、誤解和互不相知列一張清單,這些是必須推倒、繞過或者使之可以逾越的墻。讓我們證明墻不是保護自身文化最可靠的方式?!?/p>
1993年,樂黛云在北大與“獨角獸與龍”國際研討會參會者合影(前排左四為湯一介、左六為王蒙、左七為???、右二為樂黛云)
圖/北大比較文學所提供
普及與搭橋
與此同時,一個“體制外的大學”也在醞釀籌謀中。
而今,在北大邱德拔體育館和馬克思主義學院之間,夾著一棟小小的灰色古典建筑。大門外的空地,右邊為一尊老子漢白玉石雕像;門左邊一塊木牌上書“治貝子園”,那是季羨林的手跡。
治貝子園本是乾隆后代載治的別業(yè)。因為疫情和停水電維修,園門緊鎖,有點寥落。少有人知道,這里是中國文化書院的辦公場所。
如果說“學衡派”以文化啟蒙作為改良社會的正確途徑,近百年后,湯一介及一眾同道創(chuàng)立的中國文化書院(以下簡稱“書院”),則是另一種啟蒙實踐:既希望“將文化普及到所有人中去”,也致力于研究中國文化如何掙脫其傳統(tǒng)形態(tài),蛻變?yōu)楝F(xiàn)代形態(tài)。樂黛云也在彼時提出,21世紀的新人文精神提倡的是東西方文化的互補, 尊重他者和差別?!拔膶W不應(yīng)該只是關(guān)在象牙塔里的欣賞。個性化的文學也必須和周圍的人有關(guān)系,要有歷史擔當?!?/p>
《80年代的中國文化書院》一書記載,“創(chuàng)院五老”為梁漱溟、馮友蘭、季羨林、張岱年、任繼愈;而湯一介、龐樸等中間一代學者則作為書院中樞,負責溝通上下與內(nèi)外。原本,學術(shù)大家們各做各的學問,還不太習慣以團體的方式介入學術(shù)活動。“湯一介就像一個黏合劑,能夠出來想辦法溝通大家?!爆F(xiàn)任中國文化書院副院長陳越光說。
從事儒學和佛學研究的湯一介崇尚兼容并包,他為書院請來的開講導師,既有維護傳統(tǒng)文化的梁漱溟、崇尚馬克思主義的謝龍,也有新儒家代表杜維明、哲學家和美學研究家李澤厚、歷史學家魏斐德、建筑學家吳良鏞等等。
1985到1986兩年,僅僅一個兩年制的“中外文化比較研究班(函授)”就擁有1.2萬注冊學員。首位開講的導師,是92歲的梁漱溟,主題為“以物馭人的西方文化將會讓位于以人馭物的東方文化”,這也是他自1950年代后第一次公開出來演講。面對擠滿會場的兩百多名學員,梁漱溟先生堅持站著講了近兩個小時,他說:講課者站立,這是規(guī)矩。
樂黛云三次去各地面授,接觸的學員大多是中小學教師、文化和宣傳口的中下層干部,也有農(nóng)民和復員軍人。有人扛著一口袋干糧,或背著裝著紙筆和幾本書的土布書包來了,不愿為床位花錢,就鋪張草席在房檐下睡覺。問到幾個江西學員干嘛來,他們答,“現(xiàn)在只能聽見現(xiàn)代人的話,我們想聽中國過去的人講的是什么,老一輩的話什么樣。”
在長沙岳麓書院,樂黛云為學員講解“弗洛伊德在西方文化發(fā)展中的意義”。跟朱熹同在一處講學,講的內(nèi)容卻相差萬里,她覺得很有意思?!拔幕褪沁@么傳播的,你能做一點什么事,就做一點什么事。我們當時的理想,就是給中國沒有機會正規(guī)上學的人,傳遞一個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全球視野?!?/p>
但在那堂課的課后討論中,學員幾乎都認為以“超我”的“道德原則”來壓抑“自我”的“利害原則”和“本我”的“快樂原則”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否則就會你爭我奪,天下大亂。樂黛云由此感觸,真正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化談何容易。
她既不贊同鼓吹“返回傳統(tǒng)”,以致“否定五四”的主張,也對當時盛行于文藝界的“尋根思潮”有不同看法。她認為傳統(tǒng)就存在于每一代人的不同詮釋中,它不是一種封閉的“既成之物”,而是開放的、不斷變化的、正在形成中的“將成之物”。
上世紀90年代,樂黛云已注意到,以白璧德為師,由哈佛歸來的陳寅恪、湯用彤、吳宓等人組成的“學衡派”倡導“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也為東西方文化的匯通開辟了一片嶄新的學術(shù)空間。在她看來,他們并不是僵化的政治保守主義,而是鄙棄一味“順應(yīng)歷史潮流”,反對“窺時俯仰”,認為真正的豪杰之士是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樂黛云是國內(nèi)較早提出要重估《學衡》的學者。對史料的全面閱讀和她發(fā)表的《世界文化對話中的中國現(xiàn)代保守主義———兼論〈學衡〉雜志》一文,也是她學術(shù)思想的一次轉(zhuǎn)折。樂黛云由此與過去支配她的、趨于激進的泛情主義決裂,轉(zhuǎn)而更全面和冷靜地看待歷史。
此后數(shù)年間,中國文化書院逐漸淡出公眾視線,但湯一介念念不忘要辦一所民辦綜合性大學,并為此做了完整的設(shè)計,但因為各種原因并未實現(xiàn);他還曾鄭重考慮過建設(shè)“無墻大學”(消除門檻)的愿景。樂黛云則與法國學者合作,創(chuàng)辦了《跨文化對話》雜志,她稱之為“討論真問題的國際平臺”,也是搭建在中西方高校和知識分子之間的橋梁。該刊副主編金絲燕介紹,???、程抱一、弗朗索瓦·于連等學者都曾在這本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布爾迪厄、德里達等思想家的作品也曾被譯成中文發(fā)表。
80歲之后,樂黛云的發(fā)言越發(fā)坦率直接。她認為對話應(yīng)是一種面對面的平等關(guān)系,而非我的思想把你覆蓋、同化。她認為要“尊重別人的思想”,既反對“歐洲中心論”,也不贊同“東風壓倒西風”之說和“東方中心主義”。
與陳越光提到這點時,他忽然肅然?!笆堑?,我們當然應(yīng)該深入去理解網(wǎng)絡(luò)上極端民族主義背后什么是合理的東西,要理解背后內(nèi)在的歷史合理性。但通過暴力能有一個好的未來嗎?當然不能。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在跨文化的文明對話中,更能有自我尊嚴的肅穆感,而不是靠一個一個盲動的青年喧囂武力。所以更好地讀懂像樂黛云這樣的人,了解他們在苦難中堅守什么、寬宥什么,以及做什么樣的行動,非常重要?!?/p>
湯用彤先生和夫人 圖/大百科出版社提供
事不避難,義不逃責
樂黛云喜歡閱讀,天文地理、科學探索,無所不涉,對新知的了解、把握和吸納,甚至強過許多比她年輕幾代的人。
她的學生、北京語言大學教授陳戎女講過一個故事。她有個碩士生,論文打算寫《真三國無雙》游戲方面的論文,那是陳戎女本來要“斃掉”的題。樂黛云卻表示贊賞?!翱梢匀チ私庀?,年輕人關(guān)心什么,他們?yōu)槭裁聪矚g玩”。陳戎女也由此意識到,日本游戲開發(fā)商把日本年輕人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迷戀,融入到當代文化產(chǎn)品里,這里頭的確有跨文化理解和跨媒介的意義在?!皹防蠋煹囊曇皬牟还袒?,從不會對某一個領(lǐng)域強行拉閘?!?/p>
“有人覺得,今天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有大問題的生長空間的時代。您怎么看?”我問樂黛云。
“有人要覺得它是一個這樣的時代,它就是。今天發(fā)布的消息你們都看到?jīng)]有?就是宇宙線怎么成長起來的?(采訪當天,國家高海拔宇宙線觀測站在銀河系內(nèi)發(fā)現(xiàn)大量超高能宇宙加速器和人類觀測到的最高能量光子。)這個問題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突破。這種問題非常重要,但關(guān)注的人不多?!?/p>
當年創(chuàng)辦比較所,樂黛云心中對標的理想是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研究所,“他們一直跟進最前沿的對話和理論的開展。學生的思想也很重要,往往是最新的、最先進的?!?/p>
但她拒絕弟子成為自己的使徒?!八亲杂傻模沧尩茏觽冏杂?。在樂黛云先生的客廳里,每一只小鳥都在歌唱,發(fā)出自己特色的嗓音?!彼膶W生、中國社科院外文所所長程巍這樣寫道。
2011年,樂黛云與學生劉耘華、張沛、張輝、張旭春 (從左至右)
圖/北大比較文學所提供
樂黛云心里有桿秤,她把優(yōu)秀傳道者的作為比作“塑魂”。她與學生之間,也是靠做事情,把大家聚在一個領(lǐng)域、一個個事件里,形成了越來越強的黏性。
這道理,年輕時的陳戎女并不很明白。等到自己也成了別人的導師,她越發(fā)看懂,樂黛云帶領(lǐng)大家做的項目,不是今天“項目化生存”的概念?!凹茸杂?,又有號召力。所以我現(xiàn)在辦雜志、帶學生,形成一個小小的學術(shù)共同體,相互支持和滋養(yǎng),傳遞精神性的力量,我知道這一切是從哪里來的?!?/p>
在張沛、王達敏等人心目中,主張多元的樂黛云絕對不是相對主義者和“無可無不可”的人,“她內(nèi)心其實是很方的,外圓內(nèi)方”。在很多人變成鄉(xiāng)愿,“自由精魂”甚至變成暗流的時刻,樂黛云和丈夫依然會仗義執(zhí)言。正如湯一介祖父湯霖的十六字家訓:“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
1999年,錢理群參與中小學語文教育改革,遭到大范圍的批評。因涉及他的周作人研究與淪陷區(qū)文學研究,批評聲一直持續(xù)。樂黛云和湯一介挺身而出,以后者的名義,在《群言》雜志發(fā)表了《“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一文,公開為錢理群辯護。
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她還不斷撰寫回憶錄,擔憂北大精神的衰落,即便是母校的各種紀念活動日,也不忘提出逆耳忠言。在最近的一篇里,她這樣寫道:“北大最值得珍惜的傳統(tǒng),是在一代一代師生中保存的那樣一種素質(zhì):用以調(diào)節(jié)和過濾來自外部和自身的不健康因素,在各種紛擾變化的時勢中,確立健全性格和正直的學術(shù)道路的毅力。這種素質(zhì)的建立和傳遞,可以肯定地說,不僅來自于成功與光榮,也來自于我們每個人所經(jīng)歷的挫折?!?/p>
張沛對此心有戚戚焉。采訪時他有感而發(fā),“大學特別是北大清華,不是單純?yōu)樯鐣?wù),捧場叫好的。如果高校要保持一個抱著建制理想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者的姿態(tài)的話,那么必須首先有權(quán)利,第二有責任給出有足夠價值的批判性的意見?!?/p>
在新書研讀會上,張沛最后發(fā)言,既有對導師的尊崇,也有自我教育和鞭策之意?!皶r代留給樂老師的窗口期太短暫了,不可不謂遺憾?!佣鴷r中’,‘逝者如斯夫’,作為新青年文化的人格象征,樂老師晚年始終有著一種未完成感。但任何人,若能將真實的生命經(jīng)驗,縱身入時代的洪流,在這一試金石上檢視自身成色,留下此在的痕跡,此即為真學問也。”
轉(zhuǎn)識成智覺有情
2021年四五月間,沿著未名湖后湖步行至朗潤園小徑深處,柳條輕垂。盛放著鮮紅月季,修著木頭柵欄和斜坡的一樓某家陽臺,便是樂黛云家。半生挫折過后,“隨適而安”的湯一介和妻子在此度過了他們一生中最平靜的日子。
早年的田間勞動給樂黛云留下了后遺癥。二十多年前,膝蓋生骨刺的她便不能再健步如飛,再往后,髕骨軟化,半月板磨損,越發(fā)不佳。但凡有閑暇,湯一介總是扶著她坐上輪椅,推到湖邊的墻根或是柳樹下,兩人肩靠著肩,談天說地,坐看風卷云舒。
當年兩人定情拜兩根青草所賜。上世紀50年代初在南苑農(nóng)場勞動,中午坐一片草地上休息。樂黛云穿了一條帶兜的工裝褲。湯一介摘了兩根小草裝她兜里,說了一句話:“我這就交給你了?!睒拂煸普f:“那好吧!”一個重儒家、講規(guī)范,一個求自然放達,就這么好了六十來年。
夫婦曾有約定:不論去哪里,都會給對方買上生肖玩偶。于是,臥室的玻璃柜里,兔子和羊的紀念品林林總總,占了兩層?!安贿^還是我買的兔子更多啰,他給我買的多半是大件,照相機、電腦這些,去瑞典還買過很貴的絲巾,所以還是我賺啰,呵呵……”紀錄片里,樂黛云調(diào)侃著身邊拘謹害羞的伴侶,心滿意足。
結(jié)婚紀念日一定去西餐廳過。金婚紀念,則碰巧在開會的波羅的海海邊共度。這種儀式感讓洪子誠聽得感動莫名?!拔乙惠呑雍孟褚矝]有這樣一種深情厚意。我慢慢知道,樂老師她不光是觀念上的理解,而且是一種非常生活的人情、人性的支持,(對湯先生和身邊人)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力量?!?/p>
2021年5月9日,樂黛云教授 《九十年滄?!?研讀會在北京大學舉行。北京大學中文系洪子誠教授 (右)、戴錦華教授 (右二) 在會前與樂黛云教授敘舊。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學者張錦 (左一) 全程照護
圖/本刊記者 梁辰
一次,張錦無意中跟樂黛云說了韓劇《來自星星的你》,“我還(不太準確地)說到,在那個韓劇的愛情中,來自外星球的男主角是不會死的。結(jié)果樂老師當即說:那我要看,希望湯先生也跟那個外星人一樣?!?/p>
舒衡哲毫不掩飾她對這對夫婦的深情。剛來北京時,她生病了,樂黛云送她一朵黃玫瑰,她回贈一本尼采的書,兩人進入了彼此的歷史。舒衡哲寫的書里也包含了樂黛云的生活經(jīng)驗。
“我特別懷念老湯的智慧,懷念他的真誠和他極大的熱情,將他作為我在中國的第二個老朋友。而樂黛云將永遠是第一個——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吐露我的心聲。”
在她眼里,愛浪漫、愛跳舞的樂黛云有藝術(shù)家的氣息,丈夫和公公則是維持她持續(xù)行動并保持天真的力量。“湯一介去世,對她一定是最大的失落。盡管(家里和外面)有雕像,但那不是和他一起。他那么睿智,那么幽默,和她那么不同。兩人就像陰陽,誰是陰、誰是陽,并不太清楚,但他們從彼此身上吸收能量。湯一介并不要別人膜拜他。但他們可能慢慢變成了別人崇拜的對象。我想樂黛云更渴望的是獲得理解?!?/p>
樂黛云80歲壽誕時,湯一介為她寫道:“摸爬滾打在他鄉(xiāng),翻江倒海開新章。東奔西跑一夢醒,轉(zhuǎn)識成智覺有情?!?/p>
有媒體報道,夫婦倆臥室書桌旁櫥柜柜門上曾貼著兩張紙條,右邊寫著“常用食品”,左邊寫著“非常用食品”。樂黛云好吃零嘴,右邊柜子里放著的巧克力、餅干、芝麻酥,都是她的所愛;左邊柜子里則是她時常要服用的一些藥品。湯一介特意把這些東西放在柜子的第二層,他總是叮囑兒女說:“媽媽腰疼,放得高一點兒,媽媽好拿。”紙條的字,也成了他留給妻子最后的墨寶。
湯一介先生屬兔,樂黛云每次出差都會帶回來一些兔子形象的紀念品,現(xiàn)在仍擺放在家中 圖/本刊記者 梁辰
2005年,樂黛云與湯一介在未名湖畔 圖/北大比較文學所提供
他們的兒孫如今都在國外生活。畢生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湯一介曾有些難過,“我的兒子、女兒、孫子都成了‘外國人’,文化就斷代了。”樂黛云倒覺得不必那么悲觀。“以后人都成為世界人了,他們也是世界人的一份子。不管在哪,他們的基因是中國的。你不一定要考慮他是不是中國人,這都不重要,而要看你的思想是怎么活動的,是不是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想一些問題……大家同屬于一個世界,在往前走。”
2014年,湯一介仙逝,樂黛云寫下:“未名湖畔,鳥飛何疾,我雖遲慢,誓將永隨”,署名“你的小黛”。
那個旺盛、蓬勃的女人,如同季羨林筆下的二月蘭,看似貌不驚人,然而“只要有孔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再盛放的生命也敵不過自然規(guī)律。幾年前,因為夜間不愿麻煩人,樂黛云跌傷了幾次,還經(jīng)歷了驟然大失血的險情。至此,每有超過一小時的活動、訪談,她總需要好幾天的休養(yǎng)才能緩過來。曾經(jīng)學過一陣的古琴,因為受傷和疫情也慢慢放下,不再彈撥,手抄的工尺譜《二弄穿云》卻依然擺放在琴上,等待主人某天的撫觸。
她并不違拗,早已接受自己年邁和需要人照顧的事實,“我也是90歲的人了。”
回顧大半生,樂黛云說自己的選擇是“與時俱進,但絕不隨風起舞”?!斑^去也許我隨風起舞過,在反右之前我非常激進,也可能什么風來了就變一下??涩F(xiàn)在不會了,想想看還能活多久呢,再做又能增加什么。我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中國文學與外來文化的關(guān)系寫下來,把它對今天的世界、對國家文化發(fā)展的意義搞清楚?!?/p>
她相信,當人們都擁有了真善美的認知,對共同人性有了基本的同情之后,可以通過對話避免由于民族主義偏見、文化部落主義而帶來的誤讀,進而避免更大的紛爭,甚至戰(zhàn)爭。不止一位了解她的友人稱之為“烏托邦”。
“他們說我喜歡幻想是吧?”樂黛云笑了,“我想做的,就是要建立一種和平共生的和諧的互相理解、能夠交流對話的世界。這是我的信念。要不然呢,我就不做這個了。我對此堅信不疑,否則生活便毫無意義。”
三四年前,舒衡哲到訪朗潤園,那時樂黛云剛剛在海南摔傷返京不久,尚未痊愈。沒想到告別時,樂黛云堅定地說,“這一定不會是最后一次。下一次,我會在樓上見你?!?/p>
舒衡哲心知,腿腳不好的樂黛云已經(jīng)多年沒有上過二樓她和湯一介的舊居(如今為劉美珍家居?。?。那句舉重若輕的承諾,更像是一種宣言。“你看樂黛云永遠微笑著,這不是那么簡單的,這也是她生存的秘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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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樂黛云《九十年滄桑 我的文學之路》《得失窮通任評說》,《傳記文學》第370期,舒衡哲《回家的路 我與中國》,陳越光《80年代的中國文化書院》,樂黛云、勒·比松主編《獨角獸與龍》,陳戎女《樂黛云先生訪談錄》,紀錄片《湯一介樂黛云:未名湖畔學界雙璧》等。感謝所有受訪者和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支持,及張輝、劉耘華先生,張錦、熊麗萌、馬明芳女士對本文的大力幫助。實習記者張瑋鈺、林瀾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