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勤奮程度,有時候從朋友圈也能窺見一斑,交游廣的展訊發(fā)個不停,畫畫多的作品不斷更新。起床早的,清晨六七點,別人還在昏睡,他們的朋友圈已經(jīng)在開始晨課了,新寫的字,新畫的畫,一張張鋪曬出來,水氣淋漓,摻不得假,像修行的和尚開始撞鐘。陳雨就是這樣的。
他因此不喜歡外出做展覽,那意味著有好幾天的時間要脫離日常繪畫的作息,意味著要不停地跟人說話,要熬夜和喝酒。外出到了第四五天,內(nèi)心就開始不自在,急切地想要回到工作室里去,回到蘭花、貓咪和大疊大疊紙張環(huán)繞的那個熟悉的場域里去。
▲豐子愷與他的貓
▲冰心與她的貓
▲村上春樹與他的貓
他寫書法,臨魏碑和顏真卿,臨《泰山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這部石刻作品被認為是“大字泰斗”,也是漢字刊刻面積最大的作品,傳為北齊僧人書法家安道一所作。在佛法被滅度的時代里,經(jīng)書被焚,僧人被逐,佛像被毀,但信徒們東躲西藏,在山石上刻下難以磨滅的字跡。這方兩千多平方米的花崗巖溪床隱蔽在泰山南麓的瀑布之下,等待被后世發(fā)現(xiàn)的眼光。書法的傳統(tǒng)也像一條隱線,埋伏在所有中國水墨藝術家的深層記憶之中。
陳雨是廣州美術學院油畫系的研究生,科班出身,報考的時候,他其實更想學習書法,但是朋友跟他說,如果你學書法,那你就做好餓死的準備。在中國漫長的文人傳統(tǒng)之中,書法是一個社交工具,到了今天,連這個工具意義都在逐漸消退。他因此轉而學習了油畫。
流放,在美院之中
陳雨出生在雷州半島。雷州天多雷暴,地多紅土,雖然身處南方,雷州人卻有著北方人的彪悍和野烈的性情。陳雨小學開始畫畫,作為家中幺兒,他小時候看就讀師范的大哥畫石膏像,畫水粉畫,這成了他的啟蒙美術,他也學著涂鴉起來。在學校里,他屬于頑皮的小孩,成績不好,但畫畫卻能坐得住。
中專畢業(yè)之后,他當了一年美術老師,內(nèi)心覺得不滿足,去考了廣美。從廣美畢業(yè)后又當了七年老師,還是覺得不滿足,又去讀廣美的研究生。
這種在老師和學生之間反復的身份切換,給了他一種獨特的邊緣感?!拔易x書的時候比較叛逆,沒有按老師的那一套來,有時候甚至對著干,偏偏不那樣畫,所以在班上總是被忽略,不受重視??墒堑任耶斃蠋煹臅r候,因為是教中學,你按套路去教學生,是很害人的,千篇一律,沒有尊重學生在藝術上的個性,我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不愿意這么做,可是你不按套路去教,學生應付不了高考,我就很厭煩,覺得怎么做都是誤人子弟?!?/p>
研究生畢業(yè)之后,他就徹底不愿意工作了。
在那段時間,陳雨回到鄉(xiāng)土寫生,畫紅土地,那里風景不用刻意尋找,尋常阡陌就可以入畫,是高飽和度的神秘景致。雷州自古被稱為南蠻之地,歷史上是官員貶謫流放處,很多仕途失意的文人曾經(jīng)在此棲身,比如蘇東坡,倒給當?shù)亓粝乱恍┲性幕瘋鹘y(tǒng)。這一脈斯文,跟當?shù)氐暮1I文化雜陳而處,形成了相當獨特的風貌。在陳雨的油畫布上,雷州獨特的紅色土壤,就像燒起來了一樣。上學時候他一度喜歡后期印象派,喜歡高更、梵高畫面上那種野生的力量,那種光線和色彩的感覺也適合,雷州半島就像他的大溪地和阿爾勒。
▲彼特拉克 50cmx40cm 紙本水墨
▲羅曼·羅蘭之二 97cmx76cm 紙本水墨
“很多朋友說我的畫沒有美院的習氣,其實我在學校里就是一個叛逆的、比較邊緣的學生,不太被看好,不受重視,會被忽略,但是我自己感覺我一直在探索和實驗。所以同學和老師都覺得我老在變,我也很奇怪,他們?yōu)槭裁茨敲粗瘪R上尋找到自己的風格,在研究生階段就要樹立個人的辨識度,生怕別人不認得自己,不能一眼認出是誰的作品,這個其實沒必要。一確定風格,藝術家就完蛋了,這應該是一個不斷尋找的過程,如果這么短時間就能找到,一定有問題?!?/p>
文藝的弦外之音
在北京當獨立藝術家的日子里,他做了更多不同方向上的嘗試,水墨肖像就是其中一種。最早畫的詩人,是保羅·策蘭,在一團氤氳的水汽里面,策蘭梳著大背頭,瞪著沉思的大眼睛。他其實之前并未讀過策蘭的詩,策蘭的照片也是一個詩人朋友發(fā)給他的,他只是覺得這張臉足夠有趣。這一發(fā)就不可收拾,越來越多的朋友把自己覺得有意思的知識分子肖像發(fā)給他,在文化史的版圖上,這些熠熠生輝、讓人一眼看見就心生許多文藝聯(lián)想的Icon式的大臉可太多了:憂郁的伍爾夫、含情脈脈的阿赫瑪托娃、下巴跟脖子渾然一體的希區(qū)柯克、眼睛像在夢游的卡夫卡、叼煙的加繆……一開始他只是臨摹他們的照片,后來進而又去翻他們的書,“后來黃禮孩專門給了我一個大名單,列出了所有他覺得值得畫的詩人?!薄睦L畫開始跟個人閱讀史混合起來?!斑@是我沒想到的,像歪打正著,我就認識了很多翻譯家、詩人、小說家,無形之中把我?guī)нM去了,一個文化的傳統(tǒng),還有閱讀的習慣和趣味,那不是錢能替代的。”
初到北京,沒有畫廊,有兩到三年的時間,他幾乎無法賣畫。因為轉畫水墨,原先買他油畫的藏家也認為他沒有穩(wěn)定的成長性?!巴蝗婚g就什么都賣不動了,水墨也不能賣,油畫也不能賣。原來的藏家都認為我瘋掉了,我的那些老師、同學也勸我,覺得我完蛋了,他們想不通我為什么突然變成這樣,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p>
隨著他的水墨肖像曝光越來越多,那些認為他畫水墨是死路一條的同行們漸漸改變了主意,開始稱贊這些作品。他在朋友圈發(fā)畫,朋友們就愿意買單。他幾乎就靠這種“內(nèi)循環(huán)、內(nèi)消化”,東一張西一張的,支撐起自己的生活。
▲布爾加科夫 97cmx76cm 紙本水墨
▲馬爾克斯之四 97cmx76cm 紙本水墨
跟其他當代藝術家不同,陳雨很快積累了一批知識分子和文化人粉絲,書店和文學雜志也常用他的圖作封面和海報。他們因為喜歡他畫的對象,所以一眼辨認出他在畫這些人時,筆墨里隱藏的那種變形、幽默和詩意:本該雙目失明的博爾赫斯突然瞪大了眼睛,無數(shù)煙云正從他的腦袋里冒出來;戴禮帽的佩索阿是藍色的,而光頭的韓東是黃色的;泰戈爾是漆黑的火山身體上一顆須發(fā)皆白的頭顱……諸如此類。他擅長用線、用水,枯墨和飛白更是耍得自由,東方筆墨里沉潛的傳統(tǒng),被用來描述一個個經(jīng)驗之外的、國際化的臉龐,好像重新發(fā)明了語言。
▲庫切 97cmx76cm 紙本水墨
▲蕭伯納之二 97cmx76cm 紙本水墨
他畫過很多梵高,比梵高自己畫過的梵高還多。那些孤獨的自畫像,因為梵高成為了藝術史上標桿式的存在,而被獨立了出來,被后世的藝術愛好者賦予了極多的想象。幾乎只要看見那個熟悉的四分之三側臉,看見那兩只神經(jīng)質(zhì)的眼睛,觀看者就會馬上聯(lián)想到梵高。陳雨畫的梵高就建立在這樣一種抽象的思維之上,他把梵高從那些梵高式的緊張密集排比線中提取了出來,賦予他一個水墨的靈魂。這個新形象是敏感的、膨脹的,像浸了水一樣濕漉漉,但你還是能一眼看出來,是梵高。
人體是流動的書法
在中國水墨傳統(tǒng)中,書法是一切的基石,兒童從會握管起,便要學習寫字,在純熟掌握了毛筆的筆性之后,繪畫仿佛灌溉得宜的樹上自然結出的果實,所以古之文人,擅丹青者甚多。陳雨臨帖,喜魏碑、顏真卿,明清書法家里,喜歡王鐸。畫家里面,他鐘愛法常、八大、石濤,還特別喜歡明初一個叫作擔當?shù)暮蜕?。擔當曾向董其昌學習詩書畫,董其昌贊他“大來(擔當?shù)淖郑┰姕卮镜溲?,不必賦帝京而有四杰之藻;不必賦前后出塞而有少陵之法。曩予所求之六館而不得者,此其人也”。他的書法頗得董其昌精髓,但他的畫跟董其昌卻并不相似,他畫得更加簡單、抽象,尤其晚年作品,充滿禪意。擔當?shù)漠嫴⒉欢嘁?,只要聽說哪里有他的畫或展覽,陳雨一定會跑去看。
這是他師承里的中國序列,跟他所喜愛的西洋油畫序列遙遙相對,在那個序列里,他的心水名單是:梵高、高更、蒙克、席勒、畢加索……正是西方藝術長河的拐彎處。他常常從一個序列聯(lián)想到另一個序列,“比如我喜歡培根,但培根是學不了的,一直學培根會走火入魔。徐渭你也學不了。他們那種癲狂是在骨子里的,你沒有那樣的瘋癲,你就畫不出那樣的畫?!?/p>
▲蒙克
他畫貓、畫佛像、畫出土文物里的俑,這些,也是廣義的肖像。最近的系列,是畫人體?!坝信笥褎裎也灰@么畫了,他說人體是西方畫永恒的主題,中國畫里上千年都沒有的你畫什么?”言下之意,東方人用水墨畫人體,沒有優(yōu)勢,也沒有什么成功案例。
▲列夫·托爾斯泰 97cmx76cm 紙本水墨
▲賽林格之一 97cmx76cm 紙本水墨
“我說恰恰沒人畫,我就看到希望了,這里有一塊空白,值得我去努力?!标愑暝噲D把他在書法里體會到的東西融匯到人體繪畫中去,中國的書法有一種深刻的空間關系,字與字,線條與線條,扶老攜幼,起承轉合,充滿體積感,草書更是富有抽象精神,跟運動中的人體有許多相通之處。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畫了一千多張水墨人體,拿給毛焰看,毛焰嚇一跳:你這量也太大了吧!
對體積感的迷戀,讓他又玩起了陶土。繪畫是二維的,捏泥巴卻是一個3D的世界。2021年是畢加索誕辰百年,他的一個關于畢加索的展覽也在議事日程之上了,畢加索也是陶瓷的迷戀者,手繪過許多瓷盤。這位對齊白石艷羨過東方繪畫的藝術大師肯定沒有想到,在遙遠的中國,還有另外一個藝術家,年輕時是他的粉絲,此刻要用水墨和陶土,跟他隔空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