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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徐梅 ?發(fā)自天津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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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足球中超俱樂部一年要花多少錢？”
“那得看你想打什么位置?！北砬椴欢嗟睦瞵|鋒嘴角忽然上揚，微笑中透出一絲狡黠頑皮，“想要保級至少要六個億，八個億可能也只能排進前八?！?/p>
?“那廣州恒大的許老板一年得花多少錢？”
李瑋鋒哈哈笑出了聲，“他還不得一年照著十個億去賠呀！”
4月20日，2021年中超聯(lián)賽揭幕，參賽的16支球隊分為廣州和蘇州兩個賽區(qū)展開第一階段的角逐。上賽季冠軍江蘇蘇寧奪冠后僅幾個月就宣布終止運營，新賽季揭幕戰(zhàn)是廣州隊（廣州恒大）VS廣州城（廣州富力）的同城德比。
“著眼長遠，俱樂部名稱中性化是對的，但是疫情讓每個企業(yè)的主業(yè)都遇到了困難，投資人每個賽季拿八九個億，不讓冠名……”他搖頭不語。
1994年4月17日,第一屆職業(yè)甲A聯(lián)賽正式拉開了中國足球改革的帷幕，職業(yè)化迄今已邁入第27個年頭。2004年，甲A升級更名為中國足球超級聯(lián)賽，李瑋鋒和深圳健力寶的隊友們捧得了中超元年的冠軍。
奪冠時球隊已經(jīng)七個月沒發(fā)工資和獎金了，時任主教練朱廣滬在休息室對著正在捕捉球隊奪冠場面的攝像機鏡頭難掩怒氣，“很多東西不是我們可以決定，但是我們還要去做，還要去努力！必須把你們（球員）勞動付出的、應(yīng)該得到的報酬拿回來。我們能夠拿到冠軍，我們也能把我們應(yīng)該享受的所有待遇拿到?！逼浜蟮男侣劙l(fā)布會上，他又說，“七個月的工資和獎金一點都沒有給，我們的球員還這樣地拼，我覺得太可愛了，可是我們上面的人，太可悲了?！?/p>
那也是中國足球最混亂的一段，幾年后的反賭掃黑揭開了許多驚人黑幕，一支欠薪球隊能夠頂著各種壓力和誘惑奪冠捧杯實在是個奇跡，“找我的人多了去了，但我那時候就聽朱指導的，他對我，就跟我父親一樣?！睕Q賽階段，俱樂部連差旅費都給不出，朱廣滬和當時負責球隊的張健自掏腰包墊付，更激發(fā)了李瑋鋒和隊友們的斗志，“我們住不起星級酒店，住的都是快捷酒店，就那樣把冠軍拿到了?！?/p>
這么多年來，盡管中國足協(xié)一再出臺政策，球員被欠薪仍屢禁難絕。職業(yè)足球的盤子已經(jīng)越來越大，今時今日，即便是恒大這樣投入巨大的豪門想要捧杯也不是易事?！胺旁诮裉欤ㄇ沸綂Z冠）這種奇跡絕無可能了，反過來說，這也是一種進步?！?/p>
中超新賽季宣傳語是“煥新登場”，但業(yè)界普遍認為中國足球市場凜冬已至，近十年來資本快速涌入堆積的泡沫正在破裂。2014 年國務(wù)院《關(guān)于加快發(fā)展體育產(chǎn)業(yè)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發(fā)布后，市場迅速回應(yīng)，大量資本涌入體育產(chǎn)業(yè)，作為“世界第一運動”的足球得到更多資本的青睞，中國投資者相繼“天價”引進足球賽事版權(quán)、大手筆收購海外足球俱樂部。在資本的加持下，眾多國外球星、名帥與中國俱樂部簽約，中超也由此開啟了新一輪“金元時代”、“名帥時代”。
在疫情持續(xù)和足球市場政策變化的夾擊之下，壞消息不斷傳開：曾經(jīng)豪擲千金的冠軍俱樂部猝然終止運營、中國足球俱樂部因為不履行合同頻頻被訴至國際足聯(lián)（FIFA）或國際體育仲裁院（CAS）、本土球員失業(yè)并向媒體爆料欠薪……
自1998年加入職業(yè)聯(lián)賽以來，從來不為工作合同犯愁的李瑋鋒也“失業(yè)”了。這位幫助中國男足打進2002年韓日世界杯的功臣，享有中國男足球員中唯一一位既踢過世界杯正賽又參加過北京奧運會的殊榮。
2004年12月4日，中超謝幕戰(zhàn)，深圳健力寶以2-2戰(zhàn)平大連實德后，捧起中超聯(lián)賽第一尊冠軍獎杯 圖/IC photo
2019年11月27日，中超聯(lián)賽第29輪，天津天海 5-1 大勝大連一方，保級成功，教練組組長李瑋鋒難掩淚水 圖/IC photo
2015年掛靴退役后，他擔任天津天海俱樂部副總經(jīng)理，天津天海的前身是天津權(quán)健，老板束昱輝也曾是足球“金元時代”的大玩家，曾經(jīng)豪言要花21億買下梅西。2020年1月，束昱輝因組織、領(lǐng)導傳銷活動罪獲刑九年。
“權(quán)健帝國”崩塌后，李瑋鋒在球隊面臨降級可能時臨危受命，出任教練組組長，“又當?shù)之攱尠殃犖橥献 ?。然而在艱難保級之后，俱樂部找不到新的投資人，2020年5月因資金無著無奈退出中超，“我們沒有輸給對手，但天津（足球）暫時在資本市場上落后了?！??
天海退出的這一年，還有15家俱樂部沒有邁過那個賽季的準入門檻。為保證職業(yè)足球健康發(fā)展，中國足協(xié)從2018賽季開始對三級職業(yè)聯(lián)賽（中超、中甲、中乙）采取準入制，根據(jù)相關(guān)12條規(guī)定，如果俱樂部在薪酬發(fā)放、基地建設(shè)、梯隊搭建等方面不達標，將無緣參加下賽季職業(yè)聯(lián)賽。未能達標的絕大部分俱樂部就此告別足壇，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三級聯(lián)賽中近三年消失的職業(yè)球隊有30支之多。
“我們的聯(lián)賽出問題了，這幾個賽季，這么多家俱樂部解散退出，有的是主動的，有的是被動的?！?/p>
北方的春天姍姍來遲，時有氣溫“跳水”的倒春寒。出發(fā)去天津采訪前，天氣預(yù)報說又有降溫。我在天津一家少兒足球俱樂部的場地邊見到了李瑋鋒，待崗在家這一年，他努力補償此前常年跟隊訓練比賽對家庭的虧欠?！疤o我一個工作清單，讓我?guī)c出現(xiàn)在哪里，我就出現(xiàn)在那里?！崩瞵|鋒開玩笑說。
按照太太的要求，每周末小兒子踢球都由他負責接送，上完兩小時的足球課之后，他開車帶孩子去上英語班。
2020年7月，美團CEO王興吐槽中國足球?qū)I(yè)運動員百米跑不過清華男生，引發(fā)中國足球界的強烈反擊。賦閑在家一個月的李瑋鋒發(fā)了一條微博，言辭克制，“當我們做得不好的時候，不用去辯解也不用去爭吵，還是要安靜下來把它變得更好，把這個行業(yè)變得更加強大，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p>
“安靜”也是李瑋鋒給我的第一印象，一身青黑色的他瞇著眼睛站在場邊看孩子們踢球，偶爾跟身邊的同學家長閑聊幾句，當年球場上那個染著黃發(fā)桀驁不馴的青年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中間休息時，跟他說話的那位家長主動下場地當守門員，陪幾個孩子練射門。李瑋鋒微笑看著，不踏進草坪，“我不能去，一來我要格外尊重教練，二來，我兒子不聽我的，我教他，他說爸爸你動作不規(guī)范，哈哈哈……”
每逢周末，李瑋鋒都帶著兒子來上足球課，但他很少踏進草坪，只在中場休息時，在場邊陪著孩子練練傳球
李瑋鋒和兒子中午在英語培訓班附近的快餐店解決午飯，兒子見縫插針玩會游戲，李瑋鋒掃碼點餐，與普通中年父親不同的是，他沒有給自己點飯，只喝一杯豆?jié){，節(jié)制讓他至今保持著良好身材
圖/本刊記者 梁辰
父子倆中午就在英語培訓班附近的快餐店解決午飯，兒子見縫插針玩會游戲，李瑋鋒掃碼點餐，動作熟練。正是就餐高峰，小店里人擠得滿滿當當，他看上去跟周圍那些帶孩子吃飯的家長別無二致，“就是個普通人，孩子家長，我出門從來不戴墨鏡。”
與普通中年父親不同的是，他沒有給自己點餐，只喝一杯豆?jié){，自律節(jié)制讓他至今保持著良好身材。
下午把兒子送回家后，我們開始了五個小時的長談。年輕氣盛時與媒體對峙、把一腔熱血和憤怒全都傾瀉到球場上的李瑋鋒如今是一個端著保溫杯的中年人，指著鎖喉日本球員的照片自嘲，“瞧那時候的我，多丑！”
“最近十年，我讓自己變得很圓……說圓滑不好聽，圓潤吧！”2008年，他成為中超第一起俱樂部退出事件的主角，因為一個踩踏他被禁賽八場，這張罰單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自稱被中國足協(xié)的不公正對待逼得走投無路的武漢光谷俱樂部?！霸谖易盥淦堑臅r候，車范根教練把我引進到韓國，”李瑋鋒說自己此后一切的改變都是從翌年那個最冷的冬天里生長出來的。
“我希望我們的行業(yè)好，行業(yè)好才有更多球員、管理者在崗，”連續(xù)兩個中超賽季作壁上觀，對43歲的中年人來說自然頗多煎熬，“男人過了40歲，活得非常難。我跟一起搭班子的那幫人也說，我們待崗期間，一定要調(diào)整好自己，不然家庭、身體都會出問題?！?/p>
天海退出前，他有次參加中超老總會，“我說足球人已經(jīng)失去社會尊重了，咱們之間不能再互相踩了，應(yīng)該‘互相吹捧’?！?/p>
“球迷媒體也別總罵‘金元足球’，沒人投錢，你能在中超看到維特塞爾、巴坎布、奧斯卡、浩客嗎？錢多就錯了嗎？難道錢沒了就是好事？隊伍全散了就好了？”
他露出近些年來少有的鋒芒，“我不怕給我小鞋穿”，他說自己不代表任何俱樂部或者群體，不為博眼球也不想討誰的歡心，“我就是講事實?！本瓦B他一向敬重的大哥范志毅，他也直言提醒，“有些話不能公開說，有些場合可以不去?！?/p>
李瑋鋒一直視范志毅為大哥。他至今還記得1997年他和另外五名隊員從健力寶青年隊抽調(diào)到國家隊試訓，“最后只留下了李金羽、李鐵、隋東亮、張效瑞他們四個，被稱為‘四小天鵝’，其實還有兩只落選的天鵝，我和郝偉?！甭溥x后他痛哭了一場，臨走時去趟范志毅的房間，“他那時候如日中天，是隊里踢得最好的，我倆都是踢中后衛(wèi)的，我就告訴他：大哥，我要走啦，跟你一起學到不少東西?！?/p>
范志毅安慰了彼時年僅19歲的小將，“還給我一雙特別漂亮的名牌兒旅游鞋，這事兒我一直記在心里，沒對人說過?！彼f別人總奇怪他為什么那么服范志毅，無論做什么，“大哥怎么說就怎么著”，“足球圈那么多人，小范哥待人是最真的一個?！?/p>
范志毅在吐槽大會上面對著周琦和郭艾倫兩大中國男籃主力忍俊不禁，一句“想不到會有一天輪到中國足球來激勵人”讓全場爆笑，讓吐槽的和被吐槽的想不到的是幾個段子會引發(fā)那么大的震蕩，續(xù)集被直接取消了播出。
李瑋鋒搖頭苦笑，“不管足球籃球，都經(jīng)不起吐槽了?！?/p>
以下為李瑋鋒的自述。
“出問題不是因為錢太多了”
2016年之前，一個中超俱樂部一年花不到兩個億。2016年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廣州恒大和上海上港兩家都重金引進大牌外援，上港這邊引進浩克和奧斯卡（二人均為巴西國腳），浩克轉(zhuǎn)會費五千多萬歐元，奧斯卡轉(zhuǎn)會費6000萬歐元，他倆的薪資也先后創(chuàng)了外援新高。
2004年，我在健力寶隊的時候，那會的俱樂部一年有個5000萬預(yù)算就已經(jīng)算很好了。我那個時候的合同在球員里算是頂級的，2002年我從英國回來，簽的年薪是300萬，當時，這錢誰掙得到？但是跟現(xiàn)在不能比了（記者按：天津權(quán)健2015年簽孫可6600萬，2016年簽張鷺7000萬，兩人先后成為本土球員當年的標王）。
現(xiàn)在大家對金元足球有很多批評，但很多話沒有說到問題的關(guān)鍵上。
我認為所有投資過中國足球的投資人，都讓人敬佩，因為他們拿出的是真金白銀?，F(xiàn)在投資足球跟90年代要地要政策是兩回事，到了今天越來越規(guī)范，土地價格這么高，誰給誰就會犯大錯誤。至于要政策，每個賽季投八個億十個億，你告訴我，要什么政策能獲利回本？
投資人愿意投錢，還是看好足球市場和體育產(chǎn)業(yè)。但是這個行業(yè)的營商環(huán)境太差了，足球改革喊了這么多年，很多做法還是行政命令式的，不是尊重市場、尊重資本的做法。我覺得這才是關(guān)鍵，今天我們的發(fā)展出現(xiàn)問題，既不是缺錢，也不簡單是因為錢太多了。
職業(yè)聯(lián)賽最重要的是賽事的觀賞性。中超作為頂級聯(lián)賽，沒有大牌球星，你讓觀眾看什么？看我們這幾張老臉嗎？
球迷們也要想想，投資人不投錢，你能在中超賽場上看到帕托（巴西國腳）嗎？你能看到奧斯卡、浩克、維特塞爾（比利時國腳）嗎？不要天天總罵，對吧？
國內(nèi)球員的收入也是水漲船高，郜林離開恒大的時候，我就跟他說，弟弟，哥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是咱們還是應(yīng)該感謝許老板，沒有他，你這幾年掙不到那么高的薪水。
高水平外援加盟，對年輕球員的競技水平也會有幫助，有這些大牌球星在身邊是不一樣的，也別說人家就是來掙錢的，他們中間有些真正愿意教這幫小孩。我?guī)旌５臅r候，就跟阿蘭（巴西裔中國籍球員）和雷納爾迪尼奧（巴西外援）說，更高的薪水意味著更強的能力和更大的責任，他們要幫助中國球員成長。
你看看世界頂級職業(yè)聯(lián)賽，哪個少得了金元？一個俱樂部逐漸走上正軌一定是投入巨大的。一開始買隊員，靠大額投入快速形成戰(zhàn)斗力，之后持續(xù)投入搭建完整的青訓體系。職業(yè)聯(lián)賽不能沒有投入。
俱樂部在收入結(jié)構(gòu)不健康的情況下，每年要投入六億元才能保級，投入八億元才能勉強進入上半?yún)^(qū)，投入十億元以上才有機會進前四，這顯然是不可持續(xù)的。但是這個泡沫也有市場因素的作用，不能只由足協(xié)通過行政手段來擠，而要靠整個中國足壇和各俱樂部共同努力把泡沫擠出去。
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政策出臺，比如改中性化名稱、U23政策、外籍歸化球員的上場規(guī)定等等都是一刀切命令式的，不給俱樂部和投資人選擇權(quán)，讓投資足球的人寒心。
我親耳聽一個豪門俱樂部的負責人說過，他每次去找老板匯報的時候都非常不好意思，因為人家業(yè)務(wù)口的總經(jīng)理去都是匯報又給老板掙了多少錢，唯獨足球俱樂部的總經(jīng)理去是要錢的，我們要買誰誰誰，我們要出國去哪訓練比賽……他說感覺自己有時候抬不起頭。
2002年9月11日，英國南安普頓，加盟埃弗頓的李瑋鋒（左）與
隊友李鐵交流 圖/IC photo
2002年日韓世界杯小組賽，李瑋鋒防守巴西球星羅納爾多
圖/視覺中國
“這是誰慣的毛??？投資人慣的”
2015年我退役的時候是非常想往職業(yè)足球經(jīng)理人的方向發(fā)展的，但是這幾年下來，我感到這條路非常窄，特別是在私營企業(yè)里。
我最近都在思考下一步的職業(yè)規(guī)劃，還打電話給朱廣滬教練，他也是建議我做教練。我還在考慮中，這個時候，所有意見我都會先接收，即便有些意見與自己所想的完全不一樣，甚至會刺痛到你，也要耐心地聽取、思考，再做決策。
你看看大多數(shù)私企足球俱樂部的總經(jīng)理都是什么人？足球?qū)I(yè)出身的有幾個？有人說，因為你們踢球的沒上過大學，沒什么文化，做不來這個專業(yè)的管理工作。這完全是屁話。
今天的俱樂部已經(jīng)非常專門化了，各個板塊都可以由專業(yè)的人來做，但這個根本還是要懂足球?qū)I(yè)、懂足球文化，一個足球外行即便是個管理專家，他也要走很長的彎路。更何況，有些就是老板所謂的身邊人，甚至司機、秘書，或者是曾經(jīng)跟老板一起打過江山的親信。有幾個俱樂部用的是懂足球的專業(yè)管理者？
這條路既然這么窄，那么我還是走我們自己熟悉的路，去當教練吧。
今天的中超，比我們那會兒要規(guī)范多了。最早那會兒，總經(jīng)理或者大老板跑到休息室布置戰(zhàn)術(shù)很常見，現(xiàn)在對主教練都有基本的尊重。我跟卡納瓦羅搭班子那段最愉快，即便我自己是職業(yè)球員出身，我也絕不干涉主教練的工作，我的定位就是給主教練和球隊服務(wù)。
總有人說我跟盧森伯格之間有矛盾，其實非常簡單，就是我們中國俱樂部對外教團隊的管理缺乏專業(yè)性。我那會兒剛做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一心對標歐洲俱樂部的方式去跟他溝通，我自己在英國、在韓國都做過“外援”，沒有像咱們這邊這樣，給外援外教那么多特殊待遇。
盧森伯格帶的團隊是所有外教團隊中最龐大的，他自己租個大別墅住，手底下的也都一家一個大別墅，這哪里是我們能承擔的呢？出國訓練，我一天給他們買咖啡都能花好幾千塊錢。買球員，也肯定不是你主教練想買誰就買誰啊，我作為職業(yè)經(jīng)理人，肯定要把關(guān)，要對投資人負責。
我們老板后來一句話把我點醒了，他說瑋鋒，我花了幾千萬，你說我再多花個一百萬，這算錢嗎？
我當時就明白了，雖然我做的沒錯，要是在德國俱樂部，我那樣的認真態(tài)度得升職加薪，但是放在咱們這兒，不行。天海解散后，盧森伯格后來還發(fā)表了很多不合適的言論，我非常反感，很多外來的和尚在中國錢沒少掙，走的時候還要往這個碗里吐痰，真的特別不好。
話說回來，這是誰慣的毛??？是投資人慣的毛病。跟大牌外教外援打交道，我還是堅持第一是尊重，第二是不放縱，第三，我也成長了吧，在框架里需要彈性。
俱樂部還是需要真正職業(yè)化的管理和運作。外教外援的合同要規(guī)范，老板不能大手一揮，后來麻煩不斷，還可能帶來高額違約賠償。
我們足球人尊重資本，尊重投資人，投資人也應(yīng)該尊重足球的專業(yè)性，不能被身邊那些人圍著哄著，他們說什么不是主教練帶得好，不是職業(yè)經(jīng)理人管得好，是老板您錢花得到位、人買得好。這樣的話說多了，老板真以為自己比國際大牌教練都懂足球了。
“爸爸沒做過學霸，做過球霸”
欠薪、俱樂部解散退出，我做球員時都遇到過。球員遇到這種情況是非常無助的，特別煩，特別委屈。正常一個球員腦子里不需要想那么多事情，上場就專心把球踢好，不用整天想著怎么把錢要回來，是吧？
我兒子有次問我，爸爸你上學的時候當過學霸嗎？我說沒有，你爸我就當過球霸。他聽了哈哈笑，我也跟著樂，其實被叫作“球霸”這個事兒，差點兒把我逼瘋了都。
2004年我們拿了中超冠軍后，由于健力寶老板張海出事，俱樂部投資人就換了，想要拿回欠薪，必須重新簽合同，自愿接受降薪。
其實最開始我們都不擔心欠薪。對我來說，朱廣滬教練就跟我父親一樣。小時候，他把我?guī)У桨臀鹘×氷?。健力寶隊解散后，沒有俱樂部接收我，朱指導讓我去深圳隊，我在那里遇到了車范根教練。2008年我在國內(nèi)俱樂部走投無路時，車教練叫我去韓國，他們都是于我有恩的。
有可信的教練和管理層為我們爭，我們幾個踢得好的根本不愁。事情發(fā)生變化是朱指導突然被調(diào)去了國家隊，遲尚斌教練來了，其實我們本來也應(yīng)該相處得很好的，但就是在那么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下，碰上了。
2006年9月20日，亞冠聯(lián)賽，上海申花2-4不敵全北現(xiàn)代。李
瑋鋒在比賽中因防守犯規(guī)被紅牌罰下 圖/視覺中國
2009年3月11日，亞冠聯(lián)賽小組賽，水原三星4-1大勝鹿島鹿
角，李瑋鋒打入了加盟水原三星后的首粒進球
圖/IC photo
遲指導今年3月6號突然去世之后，我心里一直非常不舒服。很多人都覺得我們之間有恩怨，其實這些都應(yīng)該解開放下了，任何江湖它都有化解的時候，對吧？
他那會沒有站到我們踢球的這邊，就讓我們趕緊把合同簽了，我們心里委屈??！那時候足協(xié)也亂，沒處講理去。最難受的是，遲指導有什么不先跟我們商量，總是媒體最先爆出來，這樣那樣……
我是一個非常簡單的人，但是在那個年紀在那個位置無形當中就給你推到那了。被扣上“球霸”帽子的不只我和李毅，楊晨那么好的人，也是“球霸”。
那一段讓我很痛苦，天天上火，一上火我的耳朵就流膿。有一次去打針，偶然遇到一個在保險公司做講師的大姐，她口才非常好，開解我，她說的話，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說人的快樂是自己給的，你不要把別人說你什么看得那么重。我真的豁然開朗，真的那會我就是鉆進牛角尖了，整個人出問題了。
我那時候完全不會溝通，媒體看我，也覺得這個人這個狀態(tài)就煩人。要是換到今天，自媒體這么發(fā)達，我更是有嘴說不清了。
2006年，我轉(zhuǎn)會到了上海。離開之后，我自己心情已經(jīng)平穩(wěn)了。球員想的很簡單，專心踢好球，不要去操場外那么多事的心。
但是那時候球迷還在罵我?？蛨龃蜻|寧，球迷拉著大橫幅罵我，從準備活動開始一直罵到比賽結(jié)束。有一段我都想退役了，我做錯了什么呢？我選擇這個行業(yè)我覺得是對的，我有這個天賦和熱愛，但是沒有任何人保護我，薪水欠了你就得要咽下去。當時年輕氣盛，咽不下這口氣啊，就覺得怎么這么不公？
2008年朱廣滬教練帶武漢光谷俱樂部，為了保級把我從上海申花轉(zhuǎn)過去。結(jié)果一去，就因為一個踩踏罰我停賽八場，最后鬧到俱樂部退出中超，這是中超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球隊在賽季中退出。
?大家今天知道武漢光谷俱樂部退出是各種原因共同作用的，他們認為自己一直沒有得到公正對待，時任俱樂部董事長沈烈風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我們希望武漢俱樂部這個態(tài)度，能夠促進中國足協(xié)變革，不能再這樣胡鬧下去了，否則中國足球永無出頭之日?！钡钱敃r媒體標題寫的都是我李瑋鋒讓武漢光谷退出中超，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真是中國足壇的一號人物了！可這與事實不符啊，我也承受不了。
那時候國內(nèi)沒有一個俱樂部敢要我。我自己沒球踢也就罷了，俱樂部退出，很多剛踢上一隊的小孩兒一下子沒隊伍了，這是最讓我痛苦的。
2008年東亞四強賽，李瑋鋒掐著日本隊長鈴木啟太的脖子
圖/視覺中國
“多丑，你看那是誰，那就是我！”
我后來一切的調(diào)整改變，跟我去韓國踢球有很大的關(guān)系。2009年，雖然我代表中國國家隊效力超過一百場，是唯一參加過世界杯正賽和奧運會的男足運動員，但我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快沒有球踢了。
車范根把我引進到韓國水原三星俱樂部，韓國媒體也一片嘩然——雖然他們都認可我是繼范志毅之后亞洲最好的中后衛(wèi)，但他們看到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紅黃牌滿天飛，能不能為球隊效力，他們也有疑問。
2009年1月份，我到那邊從冬訓開始跟球隊融合。水原離首爾不遠，但是我們俱樂部駐地非?；钠В赃叧巳堑膹S子什么都沒有。冬天的時候，空地上風呼呼地刮。俱樂部里韓國球星好幾個，都認識我。隊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30歲以上的，可以不參加晨跑，但我把自己放得很低，我跟著一幫小孩兒，從天黑一直跑到天亮。操場上沒有燈，俱樂部就開兩輛大巴車過去，啪啪大燈一照，老亮了，地上還有雪，就那么跑起來，一直到天漸漸亮起來。
所有的訓練我都想知道訓練目的是什么，跑了一周，我就讓翻譯去問教練，回來告訴我說，這個晨跑練的是意志力，“比賽到了最后20分鐘，雙方都疲憊了，這個時候，你想起每個早晨的自己，就可以忍耐，靠意志力比對手再多跑幾分鐘，改變比分的機會可能就出來了?！?/p>
哦，我覺得特別好。我后來的確常常想起來那些早晨，讓我變得更有韌性。
除了冷，還有一個感受就是餓，每天都是大負荷的訓練比賽，體能不停輸出。但是飲食上，他們吃得非常簡單，早晨沒有牛奶雞蛋面包，就是吃泡菜就米飯，吃得我一直口腔潰瘍。周末隊友教練都回家，我讓翻譯也回家，基地就剩下我和看門大爺，漆黑。
我在場上特別猛，但其實我一直怕黑。我哥哥和爸爸都是意外去世的，親人突然離世對人的安全感傷害很大，很長時間我都很自卑，心里有很多恐懼。2001年打十強賽，我晚上都要開燈才能睡。
那時候最大的盼望就是自己能把球踢好，俱樂部可以盡快把我太太孩子的簽證辦下來。我到韓國時，我女兒剛十個月大。她們娘倆過來后，我感到特別幸福，訓練完回家吃飯，生活非常安靜。
在韓國K聯(lián)賽踢球的那兩個賽季我連續(xù)兩年獲得亞洲足球先生提名，幫水原俱樂部拿到三個杯賽冠軍（2009年泛太平洋邀請賽、2009和2010年韓國足協(xié)杯）。
2011年1月，我簽約天津泰達。離開韓國時，水原三星俱樂部總經(jīng)理李鎬昇說，“李瑋鋒是水原的驕傲，他對待比賽和訓練的專業(yè)態(tài)度是很多球員學習的榜樣。我們非常感謝瑋鋒在過去兩年為俱樂部做出的貢獻。能擁有像李瑋鋒這樣的球員的俱樂部是幸福的?！?/p>
很多人很疑惑，我原來那么多紅黃牌兒，但我在韓國兩個賽季共為俱樂部上場82次，是隊中出場率最高的球員。媒體、球迷都說我變了，其實我覺得自己沒有變。球場上做得多錯得多，你拼搶多，犯規(guī)可能就會多。到那邊，大家拼搶都很積極，我們隊訓練都要戴護腿板，一個小孩訓練時能把門將腿鏟折了。大家都拼，我的壓力反而輕了。
真正改變的是心里的一些東西，我在那邊真正安靜了下來。從我去韓國后，我再沒有染過頭發(fā)，不再過多修飾自己。十強賽那會兒，媒體都說我是中國男足打進世界杯的功臣嘛，出門我必須戴墨鏡，名牌包一背，就怕別人不知道，足球明星來了。
韓國俱樂部上下有序。車范根教練不坐下，沒人敢動筷子。他跟隊里小孩兒說話，小孩腿直抖。放假歸隊沒有調(diào)整，上來就是大運動量。我們以前都是被捧著的，在那里我真的懂得這種上下級，包括長幼之分。
一個人學會了謙卑，脾氣啊情緒啊，很自然地就控制下來了，比賽中的民族主義情緒也可以更職業(yè)地處理了。我在國家隊踢球，打韓國、日本，一開會動員我就容易情緒激動。我們那一批其實對韓日都不落下風的，媒體總說什么恐韓，一上場，我就特別想帶動隊友，拿出氣勢來，往往就過頭了。我剛?cè)ロn國的時候，那邊媒體報道我，配的圖片就是我2008年東亞四強賽上鎖喉日本隊鈴木啟太的照片。
直到現(xiàn)在，每次民族情緒起來的時候，那張圖就會被PS成各種版本在微信上轉(zhuǎn)，還有年輕人給我點贊，說哥，你真帥。我真是特別尷尬。
我跟所有的隊員都講過，我那個掐人脖子的動作是一個反面教材和壞的行為，假如今天你們在場上這樣做，場上踢球人就會少一個，少一個就有可能輸球，就把球隊最近這一段的訓練化成泡影。我也在朋友圈里曬過那個圖，“多丑，你看那是誰，那就是我！千萬別學我，多難看！”
“被球迷認可比場上進球還高興”
處理完天海解散后我就在家。以前帶隊，很少陪孩子，現(xiàn)在就是陪陪他們，幫我太太分擔一些。一晃待了快一年了，我媽總跟我說，兒子，千萬別上火。其實我心態(tài)還好，我們這個行業(yè)就是這樣的，誰都不能說自己手里抓到的是一張長期飯票。
我也跟我們一起搭班子的朋友說，咱們一定要自己調(diào)整好，在這一段當中，肯定會有痛苦難受的時候。假如你調(diào)整不好，很多的問題都會出來，家庭矛盾、自己的身體等等。
我送完孩子，自己跑跑步鍛煉一下，有時間就約幾個朋友打打高爾夫，有什么合適的事情就做一點。今天停下來休息，可能明天就又忙起來了，這種安靜簡單的生活就沒有了，另外的一種煩惱又來了，真的。
每次去看兒子踢球，我都是那一身簡單打扮。我不是什么名人，就是一個孩子家長，站在場邊跟其他家長打成一片。年輕時候的我像個刺猬，內(nèi)心里不自信沒有安全感但是外在特別張揚，現(xiàn)在，我要的就是這種踏實平常。
我們天海俱樂部雖然最終解散，但是老百姓都知道我們盡力了，就像我跟隊員說的一樣，我們沒有輸給對手，我們輸給了資本市場。
這兩年中國足球總挨罵，但我在天津感受到的是認可，這比掙多少錢都重要。有時候我?guī)Ш⒆映鋈コ燥?，有人會把單給買了，完了過來說一聲，“哥，謝謝你！”中國足球職業(yè)聯(lián)賽剛開始的時候有這樣的球迷，現(xiàn)在很少，不罵你就不錯啦。有時候臨時有事坐車，會遇到司機師傅給我免單，那種滿足不騙你，比你在場上贏球都好。
足球這項運動很難，它是場上人最多的一個項目，不是你今天狀態(tài)好，不是你練得刻苦，這個球隊明天就能贏球了。球場勝負，你說你能夠掰開揉碎，讓更多的人去明白嗎？就算你說了別人也會說你這是借口。時間長了，人會很煩。所以我說，我們這個行業(yè)首先要團結(jié)，相互尊重，“相互吹捧”，別總互相踩。
我挺看重行業(yè)和職業(yè)尊嚴的，從我踢球到退役，你可以說我踢得不好、場上脾氣不好，但是場下生活中，我不讓人說，我沒有緋聞，沒有生活中的負面新聞。
我跟同輩球員都是相互尊重，心心相惜。你也別說我不好，我也沒有說你不好。我特別不愿意在這圈里跟這些人喝酒，我能喝，但是我很少喝。我也不參加什么元老隊，我踢球的時候把我所有能做到的都做了。退役前的最后三四年，每天晚上我都要吃四片止疼藥，當時我已經(jīng)對它有心理依賴了，感覺只要自己吃了，第二天起床我身體就不會疼。
李瑋鋒與在路上偶遇的球迷合影留念 圖/本刊記者 梁辰
我不愿意自己的身體影響到場上表現(xiàn)，按照我當時的身體狀況，還可以再堅持踢兩年，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了，人不可能跟衰老作斗爭的，我上場就要保證自己有足夠職業(yè)的狀態(tài)，這是我對自己這個職業(yè)的尊重、對球隊和隊友的忠誠。退役了，我就一腳不踢了，我已經(jīng)拿出了我的全部，踢得夠夠的了。
做采訪也好，參加活動也好，包括一些商業(yè)活動，我都是有選擇的，我們這個行業(yè)真的是經(jīng)不起折騰了。不要去說人，也不要去炫耀，對吧？你就自己埋頭苦干，該干嘛干嘛，這是我的想法，可能并不見得別人都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