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捕之后, 巡護三百里長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聶陽欣 日期: 2021-05-14

為了生活,漁民們曾使江豚陷入糟糕的境地。江豚等魚類減少,又促使?jié)O民們離開漁船,上岸生活。一些退捕漁民加入江豚巡護隊,從長江上的捕撈者變?yōu)槭刈o者

本刊記者 ?聶陽欣 ?發(fā)自安徽安慶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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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無雨的日子,早上八點,安徽省安慶市江豚巡護隊的隊員們從老城的一號碼頭出發(fā),開著快艇在長江安慶段上巡游,清理水面上的漁網(wǎng),勸走垂釣的路人,到天色將晚時才巡查完例行的路程。風浪大的時候,他們就在紡織南路的街道辦公室里集合,接聽志愿者打來的反映非法捕撈或污染長江問題的電話。

?現(xiàn)在是巡護隊成立四年來最清閑的日子,自從全面禁捕實施后,幾乎沒有人再在江上打魚了。在此之前,巡護隊日夜待命,一直在協(xié)助當?shù)貪O政部門打擊非法捕撈的行為。

?2021年1月1日起,長江流域“一江兩湖七河”等重點流域正式開啟10年禁捕周期。在涉及禁漁的14省市,共有11.1萬艘漁船、23.1萬漁民退捕上岸。安慶市因為是江豚自然保護區(qū),自2018年起開始逐步實施全面禁捕,一些退捕漁民加入江豚巡護隊,從長江上的捕撈者變?yōu)槭刈o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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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一則招聘啟事在安慶市的漁村里傳開了,漁政部門出面,要在漁民里挑人組建江豚巡護隊。招人的要求很簡單:本地漁民,有船舶證和捕撈證,能主動退捕,從未進行過非法捕撈。

安慶市專業(yè)漁民多達兩千人,袁江村的張賢敏記得,當時有幾十人報名,招人名額只有6個。漁政考核時,首先檢查身體情況。張賢敏長得人高馬大,像壯實的北方大漢,身量占據(jù)優(yōu)勢,沒有疾病,順利通過這一關(guān)。下一步是查有沒有非法捕撈的處罰記錄,這將會刷下大部分的競爭者。

非法捕撈,聽上去很嚴重,實際上在漁民之間已經(jīng)是心照不宣的慣例。正常情況下捕魚用符合規(guī)定的網(wǎng)具——單層網(wǎng),網(wǎng)眼通常不會太小,以便放生小魚。但隨著近年來長江魚類資源減少,這樣捕魚所獲甚少。

張賢敏遇到過一對老夫妻,老太太開船,老頭兒撒網(wǎng),在江上一天忙到晚,捕撈到的魚只能賣一百多塊錢?!昂戏ú稉埔呀?jīng)撈不到什么魚了,如果是非法捕撈那就不一樣了?!睆堎t敏說。

最常見的非法捕魚方式是電捕,把電線或者電瓶放入水中,380伏特的電流讓江面上瞬間漂浮起一大片魚,范圍達到兩三畝地,每次能捕撈成百上千斤的魚,裝不下的死魚就沉入江底。還有人用三層刺網(wǎng),網(wǎng)眼一層一層變小,網(wǎng)道復雜,像迷魂陣一樣,無論大魚小魚,進去了就出不來。

在這樣的捕撈方式下,江豚也難以逃脫。

胡師斌在2015年自發(fā)成立了安徽省長江環(huán)保協(xié)會,從那以后,他開始在公眾號和中小學課堂上科普江豚的現(xiàn)狀和保護工作。他見過很多死去的、受傷的江豚,包括被電暈以后迷失方向的,被滾鉤割得皮開肉綻的,因食物短缺、冒險去淺灘覓食而擱淺的,還有被漁網(wǎng)網(wǎng)住后不能及時出水呼吸而悶死的。

“江豚非常脆弱,受傷后救護的存活率也很低。江豚在離開水后,皮膚要保持濕度,一旦干燥就會裂開。江豚身體大部分是厚厚的脂肪,只有一層薄薄的肉和骨頭,抬著它的時候不小心就會把它的骨頭弄斷,所以即使割破一點皮,江豚也可能會死?!焙鷰煴笳f。

胡師斌覺得江豚和人類很像,懷孕很長時間才生一胎寶寶。小江豚出生幾年后需要跟著媽媽生活,如果是女兒,媽媽會一直帶著她直到她找到另一半。生存環(huán)境惡劣,加上繁殖少,養(yǎng)育艱難,江豚的數(shù)量急劇下降。他始終覺得應(yīng)該做點什么,“白鰭豚已經(jīng)滅絕了,不能再讓江豚也滅絕吧?”

江豚巡護隊的成立給了他機會。安慶成為全國首批四個江豚協(xié)助巡護示范點之一,于2017年6月29日正式組建巡護隊,工作重點就是打擊非法捕撈的行為。胡師斌自愿成為隊長,張賢敏等六名退捕漁民被選入隊。

長江安慶段長達260公里,巡護隊日常巡邏范圍在市區(qū)上下游的40至60公里內(nèi)。巡護隊只有一艘快艇,隊員們每天從市區(qū)碼頭往下游開,巡邏至寧安高鐵線調(diào)頭,往上游則到江心洲返回,上游或下游巡邏一趟都需要三個多小時。

江豚巡護隊剛成立時,漁民們并不買賬。巡護隊在下游巡邏時第一次遇上非法電捕漁船,船主在巡護隊接近前將電捕器扔進了江里。張賢敏上船去找其他的電捕器,船主撲過去攔住他,沖他直喊:“你們又不是漁業(yè)局和長(江)航(運)公安的人,敢進我的艙?”雙方僵持不下,胡師斌料定船艙內(nèi)有證據(jù),打電話給漁政人員來處理,船主最后被漁政罰款。

類似的事情次數(shù)多了,漁民們罵巡護員們是“漢奸”:“你們也是捕魚的,現(xiàn)在上岸了,反過來抓我們?!庇袝r被攔下的漁民照著面罵,隊員們不還口,也不動手,就陪在原地,等漁政過來。“我們只是協(xié)助的,不能和他們起沖突?!睆堎t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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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豚巡護隊沒有執(zhí)法權(quán),隊員們要在違規(guī)和不讓非法捕撈船逃走之間把握尺度,具體怎么做,都是七跌八撞地摸索著來。

大多數(shù)情況下,漁民會配合著留在原地?!昂芏酀O民自己做事也心虛,他們知道這樣不好,只是沒辦法。”張賢敏說,有的人卻還想搏一搏,開著船調(diào)頭就跑,巡護隊就在后面追著,直到對方停下,或者把對方逼到狹窄的河道里。

有當?shù)馗刹克较吕锾嵝押鷰煴?,“你們強行留住人家是違法的?!焙鷰煴蠛退麪巿?zhí):“我是沒有執(zhí)法權(quán),但我是正,他們是邪,(就算)我違法了也沒關(guān)系,我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他打了個比方,“如果你在街上看到殺人犯要殺小孩,打110電話讓公安過來就行了嗎?是不是能阻止就立刻去阻止?”有一次,巡護隊剛剛協(xié)助抓了一艘電捕漁船,在返程路上遇見一頭江豚。胡師斌心有余悸,“如果沒有阻止那艘船,這只江豚會不會就死了?”

非法捕撈的漁民大多選擇在半夜或凌晨出船。夜晚的江面黑漆漆一片,在遠處根本看不到漁船的蹤影,長江安慶段范圍又大,隊員們很多時候要靠志愿者的舉報來實施攔截。巡邏隊白天巡邏,晚上回到家,不管多晚,只要接到舉報電話,立刻歸隊。張賢敏覺得巡護隊的工作比打魚還辛苦,“沒日沒夜的”,可是不去不行,“不去就失職了?!?/p>

安慶江豚巡護隊隊長胡師斌

安慶江豚巡護隊執(zhí)行隊長張賢敏

2018年底,巡護隊接到舉報稱,池州市李陽河附近(與安慶交界)有一個漁村,全都是非法捕撈的漁民,一次性出去十幾條船。巡護隊去攔截時,發(fā)現(xiàn)他們有專人放風盯梢,一看到巡護隊就通知漁船逃跑。胡師斌決定用一些非正常的手段,他找到一個當?shù)厝藥兔Υ蛱綕O村出船的時間,承諾事后給一定的“信息費”。

大年初一的凌晨,胡師斌根據(jù)線索,預(yù)先通知了漁業(yè)局和公安局的辦事人員,帶著他們的船去附近蹲守,漁船一來就出動,抓住了好幾條船。這次打擊把整個村子非法捕撈的風頭“壓了下來”。

巡護隊很少失手。池州的牛頭山附近有一個黃姓漁民,用快艇電捕魚,專打深水的高級魚類,比如無磷的鮰魚(一斤可以賣兩百元)。志愿者向胡師斌提供了這條線索,但又稱:“他每次只打兩個小時,出船時間不定,你抓不到?!?/p>

胡師斌又找了一個本地線人,讓他晚上不要睡覺,專門蹲黃姓漁民的動靜。兩星期后,線人傳來消息,“明天凌晨兩點?!钡诙欤鷰煴髱е说骄嚯x江邊500米的318國道旁邊蹲守。遠遠就發(fā)現(xiàn)有人站在堤岸上放哨,為免打草驚蛇,胡師斌讓其他人在原地不動,只安排一個老人繞到堤岸下,去盯漁船的動向。過了兩個小時,老人發(fā)來通知:漁船靠岸了。巡護隊一鼓作氣跑到江邊,船上的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抓住了。

胡師斌把舉報線索看得像是戰(zhàn)時情報,時刻想著做保密工作。攔截黃姓漁民時,他自己開著車載巡護員和漁政人員過去,沒告訴任何人確切的地點,“就怕走漏了消息?!奔词故茄沧o員,他也加以提防,每次接到線索時,他都要問一句,對方和巡護隊有沒有關(guān)系,如果與誰沾親帶故,他會盡量避免安排相關(guān)隊員參與行動。

每次開會討論計劃時,他讓所有隊員把手機交上,直到行動結(jié)束再返還。胡師斌解釋:“做這份工作,巡護員可能要抓捕什么樣的人呢?可能是他們的妹妹,他們的兄弟。漁民是祖祖輩輩捕撈的,社會網(wǎng)錯綜復雜,甚至和漁政和公安都有關(guān)系,所以誰都不能透露?!?/p>

胡師斌對親人同樣守口如瓶。有一次,弟弟旁敲側(cè)擊地問他,晚上會不會出艇巡邏。他猜可能是弟弟幫朋友問的,于是一邊跟弟弟說“不清楚,可能不會”,一邊安排巡護員出去攔截。弟弟事后埋怨他,他也不在意,“就是要六親不認的,不然怎么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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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師斌不是漁民。他1963年出生,沒怎么讀過書,年紀輕輕就出去打工,上世紀80年代在江西電信做架設(shè)電纜的工作。在外漂泊幾年后,他回到從小生活的長江邊,開了一家船舶污染物接收公司,負責接收池州市東流碼頭來往船只的生活污水、油污和垃圾。

按照規(guī)定,船舶在江上航行時需要儲存日常產(chǎn)生的污染物,到達港口后交給污染物接收單位,但實際上很多船舶會把污染物直接排到江里?!八麄儗幵赴捉o你清潔費,只要你給他們開接收單?!?胡師斌說,要儲存污染物,需在船上建相應(yīng)裝置,不僅占空間,污染物存放久了還會發(fā)臭,“扔到江里多省事兒?!?/p>

船舶污染物接收單位都知道這些情況,但關(guān)于船舶污染的問題遲遲沒有得到重視,胡師斌想,能不能把大家聯(lián)合起來,凝成一股社會力量,與政府合作,改善長江的污染情況。他想成立一個公益的社會組織。

成立一個社會組織需要三十家理事單位,胡師斌一家一家地找,當時很多人勸他別白費力氣,社會組織不是那么好申請的??珊鷰煴蟛恍?,長江的問題是顯而易見的,水質(zhì)問題、污染問題、珍稀動物的保護問題,“政府的人不是天天在江上,對于有些問題只是考察的時候才了解,我們就在長江邊上,知道得很清楚,可以直接反映上去。”

從2010年開始,胡師斌頻繁地交材料,可申請就是沒通過,沒有哪個政府部門愿意做主管單位。胡師斌覺得可能是交上去的文字、圖片材料不夠直觀,于是托人購買了隱形攝像設(shè)備,外觀是一只鋼帶手表,在表盤上藏著攝像頭,充一次電可以拍攝幾個小時。他每天戴著手表,上船接收污染物,和船主說話的時候,雙手抱在胸前,或者虛扶在肚子上,悄悄地拍攝。

在他拍攝的影像中,有船舶直接往江里排泄油污,太陽照在泛油的江面上,一片金光閃閃;有的船主直接說,“沒有污染物,往江里倒了”,胡師斌說這是不對的,對方耍橫,“你明天來我還是這么說”;在江上連續(xù)作業(yè)了十多天的打撈船只顧清理船體,對于沉船的垃圾視而不見,任其漂浮在江上……

到了2015年,社會組織不需要掛靠政府部門,胡師斌的安徽省長江環(huán)保協(xié)會終于成立了。胡師斌組織志愿者在江上撿垃圾,清理港口和碼頭邊的廢棄物。有了巡護隊以后,胡師斌能做的事更多了,舉報巡邏時發(fā)現(xiàn)的非法采砂、非法排污的企業(yè),向相關(guān)部門和媒體反映存在于江邊多年的垃圾山,以至于被人指責多管閑事。

他好像一直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2016年夏天,長江漲水,樅陽某化工園油罐泄漏,化工園以及周邊水域漂浮著一層油污。胡師斌自掏八萬多元買了幾噸吸油布,和工人一起忙了半個月才將油污清理干凈。

最戲劇性的一次,胡師斌獨自開車從池州回安慶,路上看到一個人從面包車后廂搬下六七筐垃圾,堆放在橋底。他停車上前就問,“你為什么扔在這兒?你能撿回去嗎?”對方不明就里,乖乖照做了?!捌鋵嵥敃r可以反問我,你是什么人?那我也拿他沒辦法。但是我覺得,這個社會應(yīng)該有一種共識,只要是正確的事,每個人都能站出來說,即使是一個普通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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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安慶市作為江豚自然保護區(qū),提前實施全面禁漁政策。江豚巡護隊擴招了一批漁民,目前共有21人,日常巡邏的范圍擴展到180公里。

胡師斌把船舶污染物接收公司交由別人打理,義務(wù)在江豚巡護隊服務(wù)。隊員們每人每月拿三千塊錢補助,最開始兩年由阿拉善SEE基金會提供,去年各地建立護漁員制度,巡護隊的補助從漁業(yè)部發(fā)放的經(jīng)費里出。

除了三千元補助,隊員們沒有其他的福利,醫(yī)療保險和社會保險需要自己買,一個月到手的錢只有兩千多。即便如此,加入巡護隊的漁民依然是幸運的。

張賢敏在報名加入巡護隊前,已經(jīng)聽到禁漁的風聲。他不禁想,如果不打漁了他能做什么。他是巡護隊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讀到高中,其他的隊員幾乎沒上過學。漁家的孩子從出生起就在漁船上,隨魚群漂泊,不可能上岸讀書。張賢敏娶了漁民的女兒,并且當時捕魚非常掙錢,他寧愿跟著妻子從頭開始學習捕魚。

他現(xiàn)在五十多歲,除了捕魚,什么手藝都沒有,也不可能像當年學捕魚一樣學會新手藝,去找工作只能干苦力。相比之下,巡護隊的工作顯得更有意義。

劉藕林在2018年補招時加入巡護隊。她在一群男性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是因為有機動車駕駛證,正好巡護隊想加強岸上巡邏的力量。面試時,她說:“別人會的我都會,別人不會的我也會?!?/p>

她渴望得到這份工作。她原本和丈夫一起捕了二十多年魚,她開船,丈夫負責布網(wǎng)、拉網(wǎng)。丈夫的眼睛越來越壞,她不得不提前上岸,進工廠打工。待了幾個月,覺得不適應(yīng),“還是想回到江上去?!?/p>

劉藕林說:“我們是在長江邊長大的,離開長江活得都沒勁?!彼氲?003年長江剛開始實行休漁期制度的時候,從春到夏禁捕三個月,讓漁民上岸,結(jié)果所有人都病了,“感冒、不舒服,個個都不適應(yīng),在江上空氣好,在岸上進屋把門一關(guān),快悶死了。出門走走嘛,老人們在船上都是坐著,走路又覺得腿發(fā)脹?!爆F(xiàn)在實行全面禁捕,很多漁民更加無所適從。

找一份工作是最難的,據(jù)劉藕林觀察,身邊的漁民要么去做了清潔工,要不就去運輸船上賣力氣,“漁民們沒文化,沒技術(shù),去餐廳做服務(wù)員人家都不要,因為不識字,只能去后廚洗盤子。去工廠又有年齡限制,他們只要45歲以下的?!?/p>

漁民的年紀大多在40歲至60歲之間。年紀大的漁民干脆不找工作,閑在家里,靠政府的補貼過活。禁捕后,政府一年給每戶漁民補貼八千元,還給每個漁民交三千多元社保,這兩項補助共計發(fā)放十年。漁民的船舶和漁具按政府的估價進行回收,劉藕林家的船長11米,年份較久,換了五萬元,漁具換了兩萬元。

退捕之前,即使丈夫眼睛不好,劉藕林家一年也可以賺七八萬元。長江魚變少了,但每年中秋后的螃蟹季,每戶漁民捕撈到的螃蟹最少也可以賣四五萬元。江里的螃蟹價格高,一只半斤的母蟹可以賣到四百元。現(xiàn)在,如果找不到工作,每戶漁民一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一千多元。

“國家補貼不夠生活,但是只能配合國家政策。”劉藕林說,她需要巡護隊的工作。

圖:安慶的長江流域是江豚出沒的地方,這邊密布廠礦

圖:黃盆閘水域魚類資源豐富,這邊經(jīng)常有漁民違法捕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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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在江上的漁民能夠清晰地感知到水質(zhì)的變化。張賢敏記得他剛上船打魚時,長江水是青色的,淺灘清澈見底,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長江一帶開始搞大開發(fā),化工廠開遍了江岸,長江水變成青色里帶著一點黑,2006年以后,長江中游段的水量減少,流速變緩,污水排進江里,濃得化不開,那時候水質(zhì)差到“連動植物都沒有了”。

禁捕之后,安慶的水師營市場賣的都是養(yǎng)殖水產(chǎn)

近些年來,長江的規(guī)劃基調(diào)由開發(fā)變?yōu)楸Wo,違規(guī)碼頭被整治,沿江工廠陸續(xù)往里搬遷或拆除?,F(xiàn)在靠近江面的一兩公里范圍內(nèi)幾乎看不到工廠了,沿江的土地變成了綠化帶,栽種了幾年的樹還未長成,立在岸邊顯得有些單薄。

但全面禁捕仍然是所有漁民沒想到的。安慶市的專業(yè)漁民多,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江上,漁民們看安慶也像是飄在水面上的城,他們說安慶在水上這么多年,多虧了有鎮(zhèn)城的寶塔。寶塔指的是老城區(qū)靠江幾百米的佛塔,七層的褐色磚塔,建于明朝后期。

瞿桂平認為,演變到禁捕這一步都是因為“攪局者”的出現(xiàn)。他是第一批加入巡護隊的隊員,祖籍江蘇,父親那一輩來到安慶打魚。他在船上出生,從小跟著父親學下網(wǎng)、打鉤。傳統(tǒng)漁民用的都是“老實”的漁具,“網(wǎng)撒下去,(江里)十條魚只能捕撈上來一條”,漁網(wǎng)的網(wǎng)眼大,春季魚類繁衍時,可以漏掉那些沒長成的小魚,這樣能保證江里的魚代代不息。

但岸上那些偶爾來捕魚賺快錢的人不管這些,二十年前他們就帶來了小型的電捕器,站在岸邊打魚,“十條里基本上八九條都被電死,沒有漏網(wǎng)之魚”,即使有的魚僥幸在高電壓下逃脫不死,也將徹底喪失繁育的能力。漁民們用傳統(tǒng)的網(wǎng)具捕半個月,比不上他們出來撈一次,于是也開始使用電捕,造成惡性競爭。

瞿桂平不想違反父輩的規(guī)則,競爭激烈的時候,他就溯江而上,最遠去過湖南岳陽打魚。幾年后,長江開始有休漁期,加上小孩到了讀書的年紀,他索性上岸打工,去別人承包的養(yǎng)殖場里養(yǎng)魚。年收入從二十年前的七八千元慢慢漲到四萬多元。

聽到巡護隊招人的消息后,瞿桂平報名參加了,雖然沒有五險一金,工資比養(yǎng)殖場低,但他覺得自己懂這片水域,“我知道江里哪里有魚,哪里有江豚,一直聽說江豚要滅絕,其實在我們小時候,江豚非常多,我們都很熟悉?!彼€有一點不輕易說出的小心思:“以前就很討厭電捕魚,現(xiàn)在可以告訴他們,我們是正確的,電捕就是錯的。”

全面禁漁后,非法捕魚的人越來越少。2021年以來,巡護隊還沒遇到過非法捕撈的船只,巡邏時做的工作大多是勸離垂釣者,清理鋪設(shè)在河道里的漁網(wǎng)、錨鉤。瞿桂平有時會想,會不會有一天就不需要巡護隊了?如果巡護隊解散了,非法捕撈會不會重新冒頭?

天氣好的時候,巡護隊能偶遇江豚,張賢敏會認真地在當天的記錄表里寫下時間、地點和數(shù)量:“3月8日,9:00,江心洲頭發(fā)現(xiàn)江豚5頭?!?/p>

江豚們在水面上跳躍、玩耍的樣子,總讓劉藕林想起從前打魚的時候。漁民們不會捕撈江豚,饑荒年代,老漁民撿死江豚吃,都是脂肪,不好吃。江豚沒有攻擊性。閑來無事,劉藕林把船往淺灘上一靠,江豚就會貼近她的船游來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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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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