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明萌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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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導(dǎo)演張之亮作品《籠民》上映。影片故事發(fā)生在香港年代久遠的危樓中，一群底層人物在此居住。危樓即將拆遷，居民將無處安身，他們想盡辦法保護籠屋。這部電影因有黃家駒的加入備受矚目。次年黃家駒意外離世，這成為他的遺作。但一群香港電影里常見的龍?zhí)酌婵撞攀请娪罢嬲牧咙c，影片匯集了喬宏、泰迪羅賓、谷峰、廖啟智等一眾香港實力派演員，他們用幾十年的生活積累與表演經(jīng)驗，貢獻出一場精彩的群像演出。次年，《籠民》獲得了第1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dǎo)演、最佳編劇、最佳男配角（廖啟智）四項大獎。
圖：2009年，廖啟智憑借電影 《證人》 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 圖/視覺中國
影片中，廖啟智飾演一名智障兒太子森，不諳世事、純情天真。這是他進入影視行業(yè)的第13年，也是他第一次獲得獎項上的認可?？紤]到與他一起入圍的是吳鎮(zhèn)宇（《絕代雙驕》）、梁朝偉（《辣手神探》）、甄子丹（《黃飛鴻之二·男兒當自強》）等人，這次獲獎的含金量又添了幾分。張曼玉與劉嘉玲將最佳男配角獎杯頒給廖啟智時，他雙目澄澈，笑個不停。感謝完一圈工作伙伴后，他一臉赤誠地說：“希望香港電影越來越蓬勃?！?/p>
也許香港電影并未如他所愿，可這不妨礙他在接下來的職業(yè)生涯中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他從業(yè)四十余年，演過的角色超過200個，大多是配角。他成為了觀眾熟知的面孔，盡管沒有一個絕對經(jīng)典的影視形象，但觀眾依然愿意稱他為“黃金配角”。在公眾面前，他跟他的角色一樣低調(diào)，娛樂版面難得一見，關(guān)于他的故事，也僅限于和太太陳敏兒長久恩愛、幼子白血病早夭。在胃癌消息傳出來前，他最近一次露面是被拍到在香港擺地攤，并被冠以“TVB老戲骨晚景凄涼”等標題，吸引了眾多眼球，后由經(jīng)紀公司澄清那是2018年的電影劇照。
八九十年代工作量長期飽和，他每天上節(jié)目賺錢養(yǎng)家。在90年代綜藝《歡樂滿東華》中，他曾穿三寸高跟鞋踩鋼絲、用喉嚨頂櫻槍推小推車。陳敏兒擔心得在后臺流淚，攝影師不斷拍攝她的表情，并將這些鏡頭穿插在他的表演中。
2006年幼子離世對他造成了重大打擊，他稱自己將把重心回歸家庭，往后減產(chǎn)，離開TVB，多在電影中露面。有記者采訪他，發(fā)現(xiàn)他變得內(nèi)斂深沉，不笑的時候，淺灰色的眼珠望過來，嘴巴半張。記者稱，他“像個洞悉世情的智者，又像個哀傷悲劇人物。里面像個深海，時而波平如鏡，時而翻起暗涌”。
從業(yè)多年，他只在一次訪問中提到自己“享受拍戲”。2013年，他為香港電視（HKTV）拍攝了劇集《警戒線》，稱“我?guī)资隂]有享受過工作，現(xiàn)在有機會享受”。以前20集拍兩個月，現(xiàn)在拍半年；以前每日工作19小時，現(xiàn)在縮減至12小時，“有空間給演員入戲。除了頭幾年入行，慢慢已沒有享受過拍劇，這一次才有。”但這種狀態(tài)在香港電視不獲發(fā)免費電視牌照后迅速結(jié)束。
這對廖啟智打擊很大。在一次關(guān)于電視臺發(fā)牌的采訪中，他少見地發(fā)了脾氣，形容香港電視行業(yè)是“一潭死水”，稱“要加入活水才有生機，現(xiàn)在是在一潭死水里，加了兩滴水，泛起了兩個漣漪”。
或許是因為廖啟智從未享受其中，未曾大紅大紫的演員生涯沒有給他帶來心緒的低潮，兩次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也沒讓他飄飄然。比起有宏圖壯志的同行們，他想做的大概只有打好這份工。演戲之余，他曾在香港浸會大學擔任表演系的老師。“我人生的目標不在工作上，而是分享個人經(jīng)歷影響別人的生命，只要有絲毫就已經(jīng)開心。不再在事業(yè)上沖，想有另一番作為?！?/p>
作為香港影視行業(yè)黃金時代中閃亮的配角，他比更多默默無聞的綠葉幸運。他的獎項和演技相互助力，努力與執(zhí)著貫穿其中，讓他能持續(xù)奉獻出經(jīng)典的角色，與紅花們一同鋪就香港影視行業(yè)的華彩。隨著香港影視行業(yè)輝煌不再，一代演員退居幕后，老一輩演員開始緩慢道別。月初，另一位黃金配角吳孟達離世，現(xiàn)在，他也離開了。
3月28日，廖啟智因胃癌逝世，享年66歲。
“七情上臉”
廖啟智的就學經(jīng)歷十分波折。他曾就讀于九龍旺角的一所小學，后來從當時位于觀塘雞寮的天主教圣神第二校畢業(yè)。由于在校內(nèi)試中成績優(yōu)異，校方安排他參與升中試，他卻未獲任何中學學位。他逐間向九龍城區(qū)的中學叩門。有一所私立中學錄取他，卻因?qū)W費貴無法繳交而作罷。后來他在報章廣告中看見紅磡鐵路特別中學的招生廣告，前去報讀。該校只以試辦形式辦學，最后收生不足，只能停辦。其時已完成中一課程的廖啟智轉(zhuǎn)到摩托車勞工子弟學校讀中二年級。一年后再轉(zhuǎn)校至九龍城中業(yè)中學。當時廖于校內(nèi)成立了一支足球隊，直至中四，成績差到需要留級，同學為他向校長求情后仍不能令他在原校讀至中學畢業(yè)。廖啟智后來在新僑中學讀中五年級。
他自認從小就講義氣。隔壁小孩和家人吵架離家出走，在空地上找些紙皮盒、木頭搭了一個屋子，睡在里面。廖啟智見他沒東西吃，就從家里拿了米、到街市撿菜農(nóng)賣剩的菜，給他煲了吃。“很正義的，兄弟有難，幫他?！本S持了兩三天，小孩因太冷選擇回家睡了。
大多數(shù)時候，他在家看電視。舅舅在大東電報局工作，靠員工優(yōu)惠申請到了便宜的電視，他家因此能看到麗的電視臺。那時電視還是稀罕物，家家戶戶都來看，他家做起了影院。用黑板寫著放映的影片名和時間，擺上高高矮矮的小凳子，受歡迎的片子一毛錢一個位置，不受歡迎的九分錢一個位。母親生財有道，搞了個二手冰柜，凍上紅豆餅、果凍，當糖水賣給觀眾。廖啟智負責收錢，對一分錢的面貌無比熟悉。他因此看了不少電影，喜歡和他年紀相近的童星馮寶寶，幻想自己能成為像她一樣的演員。
家里五個孩子中，廖啟智排行老二。父親是貨車司機，哥哥已經(jīng)工作了，弟弟妹妹還小，只有廖啟智能幫手擦下車，父親常帶他出工。當時香港房地產(chǎn)正在蓬勃發(fā)展，他跟著父親將水泥送去粉嶺、上水等地。在廖啟智印象中，父親常發(fā)牢騷，抱怨天氣、抱怨方向盤重、抱怨山路崎嶇……為此，廖啟智18歲就考取了私家車牌，想幫父親分憂。他還想過考的士車牌，如果沒去藝員訓練班，他的就業(yè)方向之一是開的士。
1967年，無線電視開臺，電視行業(yè)在香港成為新興產(chǎn)業(yè)。“都是一些高級知識分子、留過學回來的，給人感覺電視很有前途、也比較時尚。很多人都夢寐以求想進入，我也是個好高騖遠的，想去?！弊鰧?dǎo)演的都是大學畢業(yè)或海外歸來，沒這么高的學歷就只能做編導(dǎo)或場記。廖啟智想去當場記。
1972年，無線藝員訓練班開始招生。前五屆有周潤發(fā)、林嶺東、任達華、吳孟達、關(guān)錦鵬、駱應(yīng)鈞等藝員。廖啟智受到這些前輩的感召，報考了第六屆藝員訓練班。每年有超過三千人報名，最后選30人。廖啟智進入了第三輪面試，監(jiān)考官讓他拍了照回去等消息。他以為一定沒問題了，沒想到等了三個星期都沒有收到通知，自信心大受打擊。他去香港電臺當場記和攝影助理，休養(yǎng)了兩年考上第八屆，成為湯鎮(zhèn)業(yè)、周秀蘭、陳敏兒等人的同學。剛?cè)胗柧毎鄷r，廖啟智24歲，外貌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他耐老，但當時只覺得自己是個小孩，沒有工作可以做。
在訓練班中，廖啟智表現(xiàn)優(yōu)異。老師讓同學們進行一段即興表演。他演一個跛子，坐在凳子上，爬著去很遠的地方拿藥。老師夸他“七情上臉”。70年代末，電視業(yè)正在起飛，無線和亞視競爭激烈，雙方劇集眾多，拼陣容、拼制作、拼質(zhì)量，好劇不斷。大量新鮮血液得到充分鍛煉，“機會都在面前。”
廖啟智剛畢業(yè)就簽約無線電視，出演《上海灘》中丁力的馬仔陳祥貴。在此后為數(shù)不多的訪談中，廖啟智對自己在第一部作品中一場和周潤發(fā)的對手戲念念不忘。周潤發(fā)飾演的許文強被斬斷了手指，逃到了閘北小窩。他吃稀飯的時候，突然傷口疼，手中的碗跌落。這是周潤發(fā)臨場發(fā)揮加入的動作，廖啟智馬上反應(yīng)過來，伸手接住，念出對白。整場戲順利完成。這也成為日后訓練班的培訓教材之一。
此后，廖啟智在無線電視開啟了漫長的配角生涯，演出了超過60部電視劇?！稐钯F妃》中的高力士、《刑事偵緝檔案3》中的警察翟永田、《皆大歡喜》中的布公公……他游走于奸佞反賊、底層百姓、忠厚良人、翩翩公子之間，除了主角什么都演，成了無線劇集中一張觀眾熟知卻叫不出名字也記不住角色的臉。
他在電影上的建樹遠超電視劇，《籠民》只是一個開始?！稛o間道》大獲成功后，前傳《無間道2》順勢開拍。他飾演倪家三叔——一個家族大護法似的角色。片中他帶著小弟埋尸。小弟在挖坑，他靠在車上，拿出口琴，吹起《友誼地久天長》。
按照劇本設(shè)計，廖啟智只需要抽支煙，彈一下煙頭。他主動提出吹口琴，劉偉強和麥兆輝都有些茫然，但在他的堅持下，同意拍兩個版本再選用。最終電影選用了有口琴的版本。幾位主角的畫面穿插在口琴聲中，成為《無間道2》的經(jīng)典一幕。此前廖啟智陪兒子、太太逛街時懷念小學學過口琴，就買了一支來玩，特地練習《友誼地久天長》——許多樂器的入門曲目，正好呈現(xiàn)在電影中。
2007年，廖啟智帶記者重回無線電視臺舊址，位于廣播道77號的電視城已經(jīng)變成一幢大廈。當時他已經(jīng)離開無線電視，在電影行業(yè)中發(fā)光發(fā)熱。在這次事后看來頗有告別意義的故地重游中，他袒露了心聲。1979年，他每天早上7點就咬著叉燒包、拎著糯米雞，跳上外景車干活。從77號到教育電視，整條路都是TVB的外景車。臺慶那幾天，不同地區(qū)的觀眾都會輪著到電視城湊熱鬧。“想到青春時可以有條件去拼，年輕人不休息都可以開工，很讓我回味。這二十多年在TVB很享受，但真的好辛苦。如果再走一次，我未必再這么有斗志去走?！?/p>
波折家庭
在無線藝員培訓班訓練時，廖啟智認識了同期生陳敏兒。廖啟智白天工作、晚上上課，每月收入兩千多元，常帶著陳敏兒去太子道街尾宵夜，假期就帶她去看電影。坊間傳言他與陳敏兒認識了三個星期就求婚，對方也答應(yīng)嫁給他。他在一次采訪中澄清：“沒有這么夸張，我不是這種人?！碑敃r訓練班明確反對拍拖，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刻開除。他與陳敏兒互有眼緣，但也在訓練班畢業(yè)半年后才開始戀愛。
圖：廖啟智夫婦
陳敏兒在事業(yè)上受到的矚目遠超廖啟智，不僅早早擔正，還成為80年代無線電視的當家花旦之一。但她與廖啟智結(jié)婚后，放下事業(yè)，成為全職太太。兩人育有三子，廖啟智稱：“她是我的最佳女主角，是我的。不是大家的，是我的，也是她兒子的，她不單是家庭主婦，她還是我的老板，也是我們家里的一個力量。比方說一些什么主意她拿出來，她說得比較客觀，而且是比較有主見的一個太太。”結(jié)婚二十多年后，他們在2007年補辦了婚禮，將刻有“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筷子送給每一個嘉賓。
生第三個孩子廖文諾時，陳敏兒難產(chǎn)血崩，患上產(chǎn)后抑郁癥。小兒子三歲時，跑步扭傷腳，全身出現(xiàn)紅點。到醫(yī)院驗血發(fā)現(xiàn)患上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陳敏兒抑郁癥復(fù)發(fā)。
廖啟智的人生陷入了最艱難的時期。他每天早上6點起床，送大兒子、二兒子到學校，帶小兒子進出醫(yī)院，照顧飲食起居，為他按摩擦拭、講故事、玩游戲，晚上趕去電視臺主持節(jié)目，凌晨才能回家。
2006年，廖文諾去世。廖啟智和陳敏兒為他舉辦了一場“微笑送別會”。會場布滿藍色氣球和花朵，循環(huán)播放著小兒子生前的錄像視頻。在最后的告別發(fā)言中，廖啟智和妻子對著廖文諾的遺像說，“上天既然選擇了諾諾，一定是有他的原因，我們愿意相信，這是對諾諾最好的安排?！?/p>
“看回諾諾在世的人生好短，五年來，大部分時間都是接受治療，如果用世俗價值觀去評，他好似沒什么建樹，短暫得來又不是好豐富。但是原來不是喔！他的作用好大，激勵到我感染到我啦?！绷螁⒅钦f。
霍建華和廖啟智合作時，每次都看到他戴著耳機聽東西。殺青后，他約廖啟智吃飯，問廖在聽什么，廖回答他“在聽小兒子唱歌”。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廖啟智每天都要留出一個小時聽小兒子的歌聲，作為與他的交流。
“總有難過的時候，我難過是因為不可以再實在地接觸他，但精神上我們?nèi)匀挥袦贤ǎ晕也凰埔话闳四前?，覺得每次提起他都好傷心，反而我好享受。每次分享時，再次看回諾諾人生最后一個月時所拍的生活片段，縱然他的樣子并不好看，病態(tài)很重，但我看著就有好大的喜樂?！彼f。
談及大兒子和二兒子，廖啟智很驕傲：“那三年，我和太太確實忽略了大兒子文哲與二兒子文信，但很感恩，缺乏了我們的關(guān)顧，他們兩兄弟反而建立了好好的感情。好多人覺得家里沒大人，孩子性格會偏離，但他們卻建立了照顧自己的能力?，F(xiàn)在多了時間照顧他們，哈哈。文哲12歲踏入青少年，反叛期開始了，要想如何重新監(jiān)管他們，要多些時間接觸和了解。我們屬于一對比較緊張的父母，而他們正處于敏感階段，度過了就獨立了！你叫他再回來你身邊就會好困難，所以未來的時間我不會接太多工作，專心與兒子溝通相處?！?/p>
2011年，廖啟智接受采訪時說：“我希望我們的兒子有個性，但跟上一代是可以融洽和相處得來的。我想不需要太講尊卑，但是要尊重。我想他跟我是朋友，如果是平輩好像還差一點點，所以我的感覺是兄弟那就好了。我是大哥，他是小弟那是最好。”
但過去的忽視埋下了時間難以彌補的傷痛，廖啟智理想化的父子關(guān)系也難以實現(xiàn)。2013年，大兒子廖文哲在網(wǎng)絡(luò)上公開表示想要變性，發(fā)文“還是喜歡做女人”。廖啟智再次因家庭事務(wù)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面對媒體，他多次鎮(zhèn)定回應(yīng)：“這些年我也疏忽了對他的教育。尊重他的想法，畢竟人生是他自己做決定?！苯?jīng)歷了離家出走、輿論干涉后，廖文哲與父親和解，在接受采訪時向父親道歉。
往后，廖啟智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但銀幕上他一直都在?！稛o雙》《過春天》《反貪風暴4》等電影中都有他的身影。閑暇時，他常跟周潤發(fā)一起爬山。2018年，周潤發(fā)第一次直播，還拉著廖啟智一起。除此之外，他身心都放在家庭中，妻兒永遠是他重中之重。
2009年，廖啟智因為電影《證人》獲得了第28屆香港金像獎最佳男配角獎。在領(lǐng)獎臺上，廖啟智的面容不像16年前第一次獲獎時那么青澀，經(jīng)歷過家庭的變故，他眼神深沉、舉止穩(wěn)重。他照例感謝了所有人，最后舉著獎杯說，“感謝太太和三個孩子給我的愛，讓我可以輕松地面對我的工作。兒子啊，16年前那個獎爛了，承你貴言，爸爸又得了一個。諾諾，今天雖然你不在我的身邊，但我知道，這個獎杯有你的一份功勞?！?/p>
1980《上海灘》
1997《刑事偵緝檔案3》
2008《證人》
2012《消失的子彈》
2018《無雙》
（參考資料：《死水翻不了波濤——專訪廖啟智》《廖啟智：說故事的人》《廖啟智：三年教學路》《988大人物：廖啟智》。實習記者張瑋鈺對本文亦有貢獻。感謝冼麗影、黃平川提供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