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 | 張頌文 都是無法停止的事情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21-03-11

張頌文演戲20年,他觀察生活,接納一切感受,即使那是痛苦的;盡量拒絕采訪,減少曝光,總覺得職業(yè)演員和觀眾保持一些距離比較好;相信角色的存在,并且努力成為他們,為此改變自己的體形、控制飲食睡眠、假想一個人的一生。他經(jīng)歷了自身的困頓、妥協(xié)、成熟和離別,也隨之積攢了溫和、善意和敦厚,順

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杭州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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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演員張頌文坐在酒店餐廳靠內(nèi)側(cè)的一個座位上,黃色皮夾克脫下來搭在椅背上。

我們在酒店餐廳吃飯。冬天,他到杭州參加一檔表演類綜藝節(jié)目的錄制,接著又要趕去拍戲。近三四年他塑造的角色常常被提起來——《西小河的夏天》中古板嚴肅的教導主任顧建華,《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自卑諂媚的唐主任,《隱秘的角落》中徘徊于新舊兩個家庭之間的水產(chǎn)場小老板朱永平,甚至是15年前流行于廣東地區(qū)的《乘龍怪婿》中愛貪小便宜的賈發(fā)老爺。

被人討論得多了,外界的審視也多,但他努力保持職業(yè)演員的方式,盡量拒絕采訪,減少曝光,總覺得職業(yè)演員和觀眾保持一些距離比較好,否則,容易分散琢磨角色的心思。終于見面,結(jié)果又因為節(jié)目組臨時通知錄制而顯得匆忙,采訪便挪到餐廳挪到房間又挪到化妝室,但他總是認真回答、剖白,講到父親的叮囑,講到對母親、朋友的想念,也講到作為演員的脆弱、恐懼。

“前段時間有朋友問我說哪些地方是你拍過戲還想再回去的,我脫口而出說紹興?!彼麆傋卤汩_始講,“可能是因為,我覺得走在那里很有感覺。它也有特殊意義,那是我(上一位)經(jīng)紀人跟我工作的最后一個地點,我們在西小河邊上合過影?!?/p>

“后來他去世了?!?/p>

經(jīng)紀人忽然離世前兩天給張頌文發(fā)過一條消息,最后一條消息,說的是按某個穴位可以讓血壓下降,“因為他覺得我心臟不好。沒想到他就死于心臟病?!蹦侵笳荒臧霑r間里,張頌文沒有去拍戲,只是待在家里。他心情糟糕,經(jīng)紀人在他家住了七八年,又是在家里去世,他總覺得看哪兒都有關于對方的回憶。

他租住的房子位于北京順義,北六環(huán)外的村莊里,到了冬天格外荒涼,樹都落光了葉子,起風的時候院子里風鈴會響,每經(jīng)歷一位親友離世,他就在院子里系一只風鈴。

“但是這樣的話待在家里情緒會更......”

“我任由它,我任由它。其實到現(xiàn)在也沒有調(diào)整過來,經(jīng)常遇到一些事情的時候就想起共同經(jīng)歷的事。它來了就來了。”他繼而講到了母親,“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13歲。很奇怪,我對我母親的想念,恰巧不是在少年時代,而是在現(xiàn)在。”

是從三年前開始的。三年前張頌文42歲,他開始愈發(fā)想念母親。他知道原因,那正好是母親去世的年紀,“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她去世的時候還大了。我常常想念她,而且很努力地去想?!笨墒怯洃涀兊媚:?,模糊到總是沒有具體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結(jié)尾,只有一個畫面,甚至有一天想到她的時候只剩下輪廓了。

“我怎么會忘了我母親的模樣。”他去翻了一些老照片,覺得也許是以前太忙于生計,沒能太多想起她。為了求證一些關于母親的記憶,他還組建了一個微信群,把母親那邊親戚的孩子們都拉進群里。他的表姐說,“張頌文,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你跟姑姑——‘他們叫我媽媽姑姑’——你們回來過年的時候,你說要吃什么油炸糍粑,那個季節(jié)做不出來,姑姑就讓我們上山去給你找(材料),姑姑和我媽一起做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做出來的糍粑特別黏,粘在鍋里焦了?!?/p>

這樣的事情他全都忘了,大家一講,才又都活過來。隨之而來的任何情緒他都不去回避,一來覺得是作為成年人該有的不逃避,二來自己是演員,“人們可以自然屏蔽一些不想回憶的事情,但做演員好像是不可以這樣的?!北硌莸臅r候就去調(diào)動那些情緒,“只要(觀眾)能解讀到我的表演是真實的、真誠的,我認為絕大多數(shù)觀眾都是能夠接納你的,不會去唾棄你。但一旦他們解讀到你的表演是虛偽的、虛假的、不走心的、玩弄技巧型的,觀眾其實很反感的。演員最可貴的地方不就是這點東西了嗎?”

演員

張頌文是25歲決定學表演的。雖然許多報道中描述了他在某個下午忽然決定去北京,買了機票(怕自己第二天醒來后后悔),辭去干得不錯的工作(導游的工作做了五年,成為了公司優(yōu)秀員工,月薪過萬),一夜之間賣掉家當(三萬塊錢的家具以一千塊的價格轉(zhuǎn)給了新同事)。但他認為這是自己深思熟慮后的選擇。決定學表演之前,張頌文做過印刷廠工人、飲料銷售員、酒店服務員、導游等等,他不停問自己那些是不是自己熱愛的。

“好像都不是?!?/p>

網(wǎng)劇《唐人街探案》

可是張頌文在演戲這件事情上“遇到的悲觀其實遠遠大于在任何行業(yè)里”,“很不妙的。學完以后呈現(xiàn)出來的,畢業(yè)以后的那幾年都很糟糕,就是赤裸裸的現(xiàn)實告訴我這條路很難走得通?!鄙蠈W時因為濃重的廣東口音被嘲笑,他每天晚上到操場角落里念報練發(fā)音;畢業(yè)后又因為身形外貌被否定,2003年他面試過三百多個劇組,兩年里被拒絕五六百次。他每個月有1900元收入,但需要支付2500元房租,不得不借錢,每天也只好到了傍晚才去買菜,因為晚一些市場的菜會論堆賣。他時常想起過去母親買菜時會拿個小賬本記賬,“沒那么寬松的錢嘛?!边€有,千萬不要生病,生病的時候會特別想家。

“我在很多次的深夜試圖想過要不要先回老家,不在北京租房子了,先回去做點什么,把生活費用解決了再說。每次想到這個的時候,鬼使神差第二天就會接到電話,‘張頌文,這有個劇組你過來見一見好吧’,我就沖過去了?!?/p>

有一年他住在北五環(huán)外的西三旗,一天中午有位副導演給他發(fā)消息,說下午3點左右會有導演到劇組,可以見面。他趕緊做午飯吃,見面地點在解放軍博物館附近的賓館,路程將近一個半小時。不一會兒副導演又發(fā)消息說見面時間改到1點,他便立馬出門坐地鐵,轉(zhuǎn)了幾趟車,又接到電話,“導演都要走了,你怎么還沒到?!?/p>

原本下了地鐵準備打車的他索性一出地鐵站撒腿就跑。大夏天跑了兩公里到賓館一樓,正好看到導演下電梯出來??墒撬艿脷舛即簧蟻恚螞r說話。大汗淋漓,衣服濕透,他站在那里一邊大口呼吸平復喘息,一邊看著導演從他面前走過?!案睂а萁o我打電話:他媽的導演走了你還不來,明天再說。我說好的,抱歉,今天有事情。其實沒有,人都已經(jīng)到了。 只是覺得那個場合去見導演,見了也白見,不是我的演員狀態(tài)。所以第二天副導演給我打電話說,導演今天可能來,也可能不來,你做好準備,我叫你你就趕緊到。我都懶得告訴他了,早上8點我已經(jīng)在(賓館)底下等著,今天我就從早上8點等到晚上,任何時間你問我在哪,我就告訴你,我剛好在賓館附近。”

“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其實意圖沒那么偉大的。當時意圖就是我很渴望得到這個機會。那今天回憶起來,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應該是熱愛,不熱愛我應該支撐不下去做這件事情,是吧?”張頌文講,好像在自我確認,又重復一遍,“應該是熱愛的。”

又講到還有一次凌晨三四點在家和人講電話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出一句口音很濃的話,他想為什么會突然跳出這一句,是不是太久沒練習,于是拿出了臺詞校本開始練,“練的過程中我就想,會不會那些行的演員都是每天在練,只是人家不會告訴你,只有我是不行才練。我沒有辦法去求證每個演員他成功用了什么方法,我只能說我可能還是不夠熱愛?!焙髞砭巹∈泛窖埶焦臉俏鲃鰠⒓右粓隼首x會,他念了申賦漁《一個一個人》中的一篇,史航聽完說,(他)像明天就能演這個書中的角色。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

很長一段時間里張頌文以擔任表演指導為生,也因此有許多學生,他看著一個女孩從最開始躊躇滿志到步入30歲仍接不到太多戲,需要家里接濟,但他不會說“為什么還要做演員”這樣的話,因為他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其實那時候我沒有覺得苦,這很奇怪的。我覺得身邊那樣的人很多,我去跑組的時候被拒絕,又不是拒絕我一個人,那天是幾千人被拒絕。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為什么不覺得難過?你就是蕓蕓眾生的其中一個?!彼邮苓@一切,甚至到現(xiàn)在出演的電視劇大火,也還不太相信有很多人關注他,有時候覺得夸他好的都是同一個人,“就是一個人在那里拼命扮演各種人夸我,來制造出我很有流量的感覺。”

“我很希望那些死扛的人有一天都能夠,等到花開結(jié)果?!睆堩炍闹v,“我不是太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因為我見過很多人,在碌碌無為中就度過了他的一生,他所有的勤奮都沒有得到回報。而我只用了20年就得到了回報,我就覺得很幸運?!?/p>

秘密

午飯結(jié)束,張頌文拿起椅背上的黃色皮夾克,一行人回房間稍作休息后再去隔壁大樓參與錄制。

這次節(jié)目前他給父親發(fā)消息,說要來當表演指導。父親問,那是做什么的?他回,演員上臺表演完以后,我們作為老師點評他,然后給些建議。父親給他回了很長一條,他拿出手機念道:“做評委的工作非常不容易,需要豐富的工作經(jīng)歷,指出問題,要說到點上,從我們觀眾的角度來看演員,理解演技,你是什么角色,就要像什么角色,哪怕只有一個小角色鏡頭,你都有權(quán)利把他演得惟妙惟肖。平時,點評同事要肯定別人好的一面,也要指出他們的不足之處?!?/p>

很多時候,張頌文似乎就是以父親那些叮囑為準則行事的。父親對他影響很大,母親去世后,他們變得更“相敬如賓,大家都覺得彼此成了這個世界上少有的親人”。

2019年,廈門,張頌文要在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教育論壇上做一場20分鐘的演講,給他的題目是“怎么做這個時代需要的演員”,可是,直到上臺的前一刻他也沒想好要講什么。

演講前他給父親發(fā)了一條消息,出差外地報平安,父親回他:“好的,好好工作,和同事搞好團結(jié)。”在日常的交流中,軍人出身的父親二十年如一日地這樣跟他說。

實際上父親并不知道他這些年究竟演了哪些戲,做了哪些事。前段時間張頌文問他看《隱秘的角落》了嗎?父親說,在哪個臺?答曰,愛奇藝。父親在電視上找了很久,又問,“愛奇藝在哪個臺?張頌文你什么時候上中央一套???”

他想父親和他的鄰居們一樣,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住的村子一到晚上9點“好像都睡著了”,大概也不會看過他演的電視劇和電影。

但偶爾還是有消息傳到父親那里,問他,你為什么要撿爛菜葉?“我說我沒撿過爛菜葉吃。我爸說人家說你拍完《隱秘的角落》,還是要去撿爛菜葉吃。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他們把我前幾年的各種新聞拼湊在一起。我爸說那你為什么要撿爛菜葉吃。我說我沒撿過。”他不知道如何解釋,哭笑不得。

演講前父親給他的那句回復,平日他并不在意,那天他忽然仔細地看了每一個字,上臺便講:“我不知道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演員,我只知道好好工作的定義是什么,所以接下來我想跟諸位談一談,一個演員如何好好工作?!币豢跉饩椭v完了20分鐘。

“我希望我真正對一個團體有益處,能幫到別人,希望我的出現(xiàn)能對一個綜藝起到微小的作用,希望我演出的電影電視劇能給別人帶來一點點思考。有時候我也在想會不會是我高看這個職業(yè),可能這個時代需要這個職業(yè)是用來娛樂的,而我卻總是很希望在娛樂的社會里面找到一點點它的嚴肅性?!睆堩炍恼f。

最近的兩年,他還參加了兩檔表演類綜藝,《演技派》與《我就是演員3》,兩次他都向節(jié)目組提出不想探討任何和表演無關的東西,“只想探討表演”,“兩次的制作人都同意了,他們可能也知道我是一個比較無趣的人,覺得那你就認認真真聊表演就好了。他們也說我們很多觀眾很喜歡認認真真地聊表演的。他們答應了我就參加。所以這兩次節(jié)目里,我拋出了很多對表演上的一些認知、審美,我覺得有很多人在討論的時候是會看見的,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我都很開心的?!?/p>

時間差不多了,他要出發(fā)去錄制節(jié)目,于是起身換一件外套,從沙發(fā)這邊走過去又回過頭來說:“你看到剛才那件黃色皮夾克了嗎?那是我經(jīng)紀人的衣服。每次我覺得特別有價值或榮耀的時刻,我就會穿我爸或者我經(jīng)紀人的衣服?!?/p>

忽然狡黠地笑了一下:“這是秘密?!?/p>

他穿著這件皮夾克出席過《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的首映,錄制過他的第一檔視頻類課程節(jié)目《光影中的演技派》。

“還有第一期節(jié)目里穿的那件黃衣服?!彼叱龇块g走到電梯口,“是我爸買給我的。我爸老覺得我穿的衣服不好,上次回韶關的時候他說他買了件衣服但穿著不合適,就給我穿,我一穿,正好是我的碼?!彪娞輥砹耍覀円黄鹱哌M電梯,他繼續(xù)講著,“你知道父子之間好像不會那樣直接去表達,很奇怪?!毕碌揭粯浅鲭娞荩钢砩夏羌咨馓?,120塊,里面的黑色襯衫,80塊;再里面打底的白衫,12塊,在淘寶買了10件。他一邊說一邊哈哈笑起來。

柿子樹

走出酒店,風從湖面一陣陣吹過來,我說順義已經(jīng)很冷了吧。張頌文說是,潮白河已經(jīng)結(jié)冰了。然后翻出手機里的照片,展示河面的冰紋、岸邊的寂寥的植物,他喜歡把季節(jié)帶來的變化記錄下來。

有一回朋友告訴他,立春那天放一根鵝毛在地上,到下午4點36分,鵝毛就會飄起來。他找了一根鵝毛放在地上——“我這個人就是對一切事情都很好奇的”——果真飄了起來。到了驚蟄,他就去看樹縫里爬出來的小甲蟲。到了霜降,早上5點多他起來盯著菜地慢慢泛起一層白色,那天之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霜?!拔揖陀X得很神奇,四季是有變化的,我就很想去觀察四季變化到底是什么呢?”

他種菜,種花,幾百盆植物長在家里,植物使人愉悅。有一年要回家過年,為了解決植物澆水的問題,買了五個大桶,兩三百根線,桶里打上水后放在比花高一點的地方,拿一根毛線從桶里延伸到泥里去,回來后一點事也沒有,他就管這叫自動澆花器。

院子里有棵柿子樹,摘下來的柿子要在窗臺上放幾天才會變軟,變甜。窗臺光照充足,窄,柿子挨挨擠擠擺成一條直線,很是喜人。往年能有三百個,今年柿子不多,只收獲二十多個。張頌文想可能是澆水施肥不夠,不過也聽到另一種說法:柿子樹就是一年多一年少的。

“很多人老問我說這跟表演有什么關系?我說其實我沒想那么遠,是我的愛好。只是在觀察四季變化和觀察大自然很多景和植物的過程中,讓我更相信世間是有規(guī)律的,我越相信規(guī)律,我就越相信邏輯。”他知道種子入土十多天后才會發(fā)芽,再十多天長苗,當然也有可能永遠不會發(fā)芽,“而且當我愿意這樣去了解這些東西的規(guī)律的時候,我覺得我可能對事情也變得沒那么沮喪了?!?/p>

《隱秘的角落》

“剛才我吃飯的時候跟你說過一句話,努力就一定會成功嗎?我不是這么認為的。世間最無奈的事情就是努力也未必會成功的,努力只是用來安撫自己,我盡了人事了,事事努力盡人事,剩余的聽天命。”他有太多理由可以為此作證,植物如此,母親的病如此,職業(yè)演員生涯如此?!拔以?jīng)說我可能慢慢地變成一個成年人了,我覺得成年人有三個標志,第一是能不能接納不可能改變的事,第二是能不能用你的能力去改變那些可以改變的事。第三是最難做到的——你如何分辨哪些是可以改變的,哪些是不能改變的?我事實上是沒有能力分辨的。所以就是回到那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慢慢就又講到了表演,講到有一回他飾演一個太監(jiān)角色,很小的配角,在拍攝現(xiàn)場前輩王慶祥問他人物邏輯,你為什么進宮呢?他便答道,家里窮嘛。又問他,入宮就不能生孩子了喔?不想著傳宗接代啊?他答不上來。“演一個角色你自己不問自己讓別人替你問的時候你臉都紅知道嗎?而且會覺得很羞恥。所以現(xiàn)在我演角色一般問不倒我,我都勾勒到這個人物三歲那年他媽媽怎么打他了,你還能問倒我?”

拍攝《隱秘的角落》時,導演辛爽便覺得他理想的職業(yè)演員的樣子就是張頌文的樣子。他講到張頌文在拍攝現(xiàn)場除了拍戲就待在監(jiān)視器后面,和他聊天,有一回拿出手機給他看照片,里面有許多張頌文在劇中角色的女兒的照片,有的寫著“寶貝生日快樂”,有的寫著“女兒第一次游泳”“女兒第一次上學”。到后來劇組有人問張頌文,這個是不是真的你女兒演的?

“這個方法可能還是有點笨拙了。我必須要用這個方法催眠自己,相信我的女兒真的在戲里面去世了。我可能也不是一個好演員,不知道別的演員怎么去建立情緒的代入,但這個就是我的方法,而我認為它是真實的?!边壿嫳銇碜源颂?。雖然這種笨拙曾給他帶來過許多麻煩,第一次演電影時煞費心思給角色設計從褲袋里拿出手槍的動作,卻因為手槍卡住而鬧笑話;出演一桌聚餐的背景人物,設定了許多氣氛和前提,喧賓奪主,被導演趕出拍攝現(xiàn)場。

但他保持著這種笨拙。每次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拍戲,張頌文都會找時間去坐公交車、走路,說到紹興,那是小河邊種滿柳樹,酒店早餐的十二道炒菜;說到上海和南京,是梧桐;說到杭州,是日本楓樹嫁接到本地楓樹,一到秋天樹葉都會變成紅色。“不能到一個城市拍戲(卻)跟這個城市毫無關系。”

不拍戲的時候呢,他也去地鐵站、火車站看人群,到菜市場逛一逛,與蕓蕓眾生交游。也看畫,看展,琢磨某一幅畫里每個人的表情和內(nèi)心。

“我希望我的表演里具備塑造能力,能演出讓人津津樂道的經(jīng)久流傳的經(jīng)典角色。但我又在跟自己說,演員太渺小了,人有多復雜,而一生當中能量有限,如果到我死那天能留下10個經(jīng)典角色,我都會敬佩自己很偉大了?!?/p>

20年

2020年,因為疫情,張頌文上半年幾乎就待在家里,屋子周圍是耕地與農(nóng)作物。他也喜歡農(nóng)作物,作物的豐收意味著富足,富足帶來安全感,他喜歡安全感。那時影院遲遲不開,復工未見消息,有時候黃昏站在田野里,他會沮喪地想:也許這個時代并不需要演員了。

上一次有這樣的擔憂是《雙子殺手》上映時,他看到CG技術(shù)創(chuàng)造出一個返老還童的威爾·史密斯,與人類演員一同出現(xiàn)在大銀幕上,害怕演員將在技術(shù)沖擊下被淘汰,“如果人家不再需要了,那就意味著我從事了二十多年的工作要轉(zhuǎn)型。我愿意接受這一切,只是覺得很可惜。你熱愛的一個事情,不能再從事了,那是很悲傷的。”

他感念剛?cè)胄袝r的拍攝氛圍,每次拍完戲大家都湊在監(jiān)視器后面看,那時候監(jiān)視器只有10寸,他還只能隔著三四米人群看,好處是,不懂的地方立馬抓前輩問,“如果你敢在現(xiàn)場拿手機玩,或者在那里聊天,不三不四的,他們會罵人的。這種法則——多觀摩,多學習,沉醉在你的角色創(chuàng)作中,少做無關的事情——是我們當年得到的傳承?!?/p>

《隱秘的角落》拍完,他忽然發(fā)現(xiàn)似乎回到了原先那種氛圍,他、秦昊和王景春三位演員和其他三位小演員自發(fā)形成了一對一的指導模式,“所以我從來都覺得不要去埋怨那些流量、鮮肉,我只埋怨有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不知道這些東西,我們現(xiàn)在就缺乏同行溝通。”他始終覺得,他作為演員對于演技這門手藝活能否傳給更年輕一代演員是負有責任的。

《隱秘的角落》

采訪當天節(jié)目錄制的部分是看學員們訓練,做些指導。張頌文說已經(jīng)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目標,堅定地滿懷期待地講:“(把他們)拉到我們的隊伍里來?!惫?jié)目錄制場地不允許團隊的任何人進入,我們便與他告別,目送著他走出化妝室。

如今張頌文的生活有了一些起色,可供挑選的劇本多了一些,有了一些名氣。順義住處附近的集市還是常去,有時候坐在攤主的椅子上和大家聊天,有時候幫著一起賣菜。他喜歡和一個賣菜的攤主多聊幾句,因為對方和他父親一樣是軍人。在系列短紀錄片《我和另一個我》中,他穿著一件軍綠色棉大衣去那里,說,“人的一生就是這樣,搖搖晃晃走到了一個位置,可能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你想象他在年輕18歲當兵的時候可能也在跟別人暢想,將來我怎么樣、將來我怎么樣……他怎么知道自己賣菜一賣就賣了20年?!?/p>

張頌文演戲20年,他觀察生活,接納一切感受,即使那是痛苦的;相信角色的存在,并且努力成為他們,為此改變自己的體形、控制飲食睡眠、假想一個人的一生。他經(jīng)歷了自身的困頓、妥協(xié)、成熟和離別,也隨之積攢了溫和、善意和敦厚,順承了父親作為軍人身上那種想為集體做些什么的意愿。

臨走前,最后問他覺得自己是什么樣性格的人,其實答案完全可以讓聽者從之前許多的敘述中去尋找,但他仍認真地思考起來,眉頭皺了起來,眼珠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復又舒展開:我很容易聽一首歌聽到自己淚流滿面,我就知道我應該是敏感的;我也很容易日常生活中看到一個畫面聽到一首歌就想起一個人,所以我也知道我應該是念舊的;喜歡用方法來解決生活中的難題,跟大家一樣有很多的困難但沒有回避過它們,所以我就認為我是個積極的人。簡單講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很普通,沒有任何特殊性,普通到像你認識的表哥、堂哥,甚至可能是父親,也可能是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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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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