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王佳薇??發(fā)自湖南龍山、廣東清遠??
主圖/彭中 ?湖南龍山縣正南小學，學生排隊走向操場
編輯??黃劍??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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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留下的
“給，你看吧?！毙ｉL賈建濤遞來正南小學這學期走訪的資料。這張名為“龍山縣農(nóng)村留守少年兒童基本情況”的登記表上，父母情況、受委托監(jiān)護人、家庭情況概述等一一記錄在內(nèi)。這種統(tǒng)計每年一次，“主要是看學生家里情況。”賈建濤說。
正南小學位于湖南龍山的石羔鎮(zhèn)，主要面向正南村與中南村的適齡學童。每年走訪時，賈建濤會和學校老師組成幾個小隊，分頭行動，了解學生的家庭情況。
賈建濤遞來的厚厚一沓材料，家庭情況概述那一欄里，有一百多份填寫的是“爺爺奶奶在家照看，爸爸媽媽外出打工”之類。?“337名學生里，有144人是留守兒童?！边@其中，又分為“單守”與“雙守”，兩個詞分別對應“父母一人外出打工”與“父母兩人均在外打工”。?賈建濤介紹。
這一現(xiàn)象過于普遍，孩子們早就習以為常。父母在外打工，每周都要給家里打幾次電話，伍梓琪的爸媽一周要給她打五次視頻電話。“她比我好多了，我爸媽離婚了?！睆堝谝慌脏哉Z道。她是典型的“雙守兒童”，平日與婆婆和妹妹生活在一起，父母各自在不同地方打工。剛過去的這周，她的“媽媽打來三次電話，爸爸打來兩次”，他們除了問家里錢夠不夠花，末了，還會補上一句：“你的成績怎么樣？”
力不從心
“陽光關(guān)愛·i讀計劃”活動走進正南小學的第二天，清華大學圖書館副館長張秋給當?shù)貙W區(qū)老師帶來了一堂教師閱讀培訓。培訓之前，她先向?qū)W校老師正式地鞠了一躬。對于留守兒童的高比例，張秋盡管早有耳聞，但在參加這次活動后才有了更深的體會?！凹依镏皇Ｏ吕先撕秃⒆?，實際對孩子的發(fā)展是不好的。這就需要老師們擔起更多的責任?！?/p>
對于孩子的閱讀培訓，張秋建議老師們“鼓勵孩子多提問，同時，建立一些小的獎懲制度”。從以班級為單位，到在全校范圍內(nèi)評比出“閱讀之星”，“讓大家提交閱讀單，標記一周看完的書，閱讀最多的獎勵小紅旗”，進而提高孩子們的閱讀興趣。
那天晚上的培訓，江水瓊聽得特別認真，“我自己是比較認可多閱讀的?！敝皇牵绾螌⑦@一意識普及到孩子與家長心中，她還沒有信心。
十多年前調(diào)到正南小學時，江水瓊接手了當時最難帶的班?！八哪昙壍膶W生習慣太差了，”頭一個月，她什么作業(yè)都沒布置，“上課我就跟他們講《笨狼的故事》。這個方法倒是奏效，學生們很愛聽。慢慢習慣后，他們就學會安靜了。”
江水瓊教語文，課余時間，她會布置一些閱讀任務。她今年帶二年級，“學生們尚處于認識拼音的階段，”實際能力沒達到，這一慣例也沒執(zhí)行起來?！暗认聜€學期就可以了，”她盤算。
“做老師嘛，肯定是比較熱愛這份事業(yè)?！痹诂F(xiàn)實生活里，培養(yǎng)的孩子變得越來越優(yōu)秀，是江水瓊最開心的。無論是哪個班的孩子，她都會盡力去教他們。她在教學上很嚴格，可是在健康與生活方面，“我對他們很關(guān)愛很細致。”江水瓊說。
11月初的龍山，正午陽光依然燦爛。12點下課后，江水瓊從食堂把午飯打好，提到班級門口，一份份盛好，分發(fā)給低年級的孩子們。正南小學實施托管制，學生的早飯、午飯都在學校解決。
安排孩子們吃飯完畢，她才能趁午休時間，看會兒手機。微信里有個班級家長群，她經(jīng)常要在里面和家長交流，比如孩子沒有帶水瓶、生病了，等等。有孩子感冒，她會把藥沖好，盯著對方全部喝完才放心。學生有時丟了書，她要帶著學生一起找。
她覺得自己幸運，“你能感受到學生對你的依賴與全部的信任?！庇袝r，她也感到疲憊，因為除了教學，還要兼顧日?，嵤拢熬拖駛€家長一樣，比家長管得還寬?！边@句還沒說完，辦公室門口就有學生探著腦袋，“老師，我的課本找不到了?！?/p>
全班51個人，每個孩子都要顧到，基本“做不到”。江水瓊介紹，成績比較好的孩子她關(guān)注得相對少些，“基礎(chǔ)比較弱的，要手把手一個一個教?！彪m然孩子們學習程度不一，“但對每個家庭來說，他們都是希望，對不對？所以，我要盡力地去教他們，讓他們少吃一點虧?！痹诖嘶A(chǔ)上，想要帶著孩子去閱讀，她“總是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江水瓊望向窗外孩子們追逐的身影，緩緩說道，“我都告訴自己慢慢來?！?/p>
隱性貧困
做校長的四五年里，賈建濤心里一直有幾個愿望。“我們的操場你也看到了，石子路，還是比較簡陋的，一上體育課同學們跑圈就塵土飛揚的。明年希望有機會把它整修一下。”
正南小學一共有9個班，所有班級的體育課都在這個小操場上進行。過去每次上體育課，老師都是帶著學生們做做操，跑幾圈步，就解散了，“讓同學們自由活動?！彼哪昙壎嗟陌嘀魅谓榻B。
但2020年11月9日的體育課有些不同。一側(cè)的乒乓球臺被移至操場中央，一群穿著志愿者衣服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操場上。還沒等老師喊解散，孩子們就一窩蜂地圍到了乒乓球臺邊。
“孩子們，你們誰乒乓球打得不錯，想來和我比試比試呀？”奧運會乒乓球冠軍鄧亞萍站在球臺前，興致勃勃地問道。孩子們你瞧著我，我瞧著你，赧紅了臉，沒人敢上前。
一番鬧哄后，黃立恒被大家推搡到球臺邊。他的乒乓球是自學的，還教會了同班幾個伙伴。幾個回合下來，與奧運冠軍的男女混雙比賽中，竟“不分伯仲”。“哎呀，全靠你啦?！编噥喥家贿呏笇е陌l(fā)球手勢，一邊夸贊道。大家在球臺旁笑作一團。
此時，四樓的閱讀室內(nèi)，三年級在上繪畫課，志愿者項湘雷與孩子們玩得正酣。他來自東風日產(chǎn)鄭州工廠，在這次由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東風日產(chǎn)、南方周末聯(lián)合發(fā)起的“陽光關(guān)愛·i讀計劃”活動中，作為員工代表來到正南小學。
孩子們手握志愿者提前準備好的全套畫筆，在項湘雷的指導下畫起了24節(jié)氣的書簽。他把整理好的PPT投影到屏幕上，鼓勵大家在此基礎(chǔ)上自由發(fā)揮。也許是第一次畫這么多幅小圖，孩子們爭先恐后地要求項湘雷給予指導?！袄蠋?！你看看我畫的嘛?！?/p>
一整堂下來，項湘雷只覺得時間不夠用，“想講的東西還有好多。”他第一次參加這類活動，與之前想象不同，“孩子們的物質(zhì)生活沒有那么差”，但精神的貧乏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昂⒆觽兯囆g(shù)方面的基礎(chǔ)確實較差，我也怕自己講的東西有些深，他們沒有理解。希望有幾個孩子能聽進去，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自主學習?！?/p>
賈建濤看到這一幕，有些唏噓。他想起之前一位家長對自己表達過的期許：“校長，要是我們這里有個英語老師多好?！焙螄L只是缺英語老師呢？音樂、體育、美術(shù)等專業(yè)老師的匱乏，是鄉(xiāng)村小學普遍面臨的困境，這一困難往往被忽視，或難以解決。
“也不是不能講英語，但畢竟這么多年沒有用過，到時再把孩子們的發(fā)音教得怪怪的，他們上了初中后會很難去糾正?！辟Z建濤道出了自己的擔憂。學校一般會在四年級開設(shè)英語課，由于缺乏英語老師，孩子們的英語課就變成了觀看“班班通”的四十分鐘。“只能通過同步課堂讓孩子們先了解，其他的我們也做不好?！?/p>
過去幾年里，正南小學一直沒招進來過新老師。9個班級，一共20位老師。如果再把食堂師傅和賈建濤自己除去，“其實只有18個人?！币簿褪钦f，每位老師要身兼多職，一周都要帶二十多節(jié)課。有時，甚至需要跨越年級。“既要教數(shù)學，也要教美術(shù)?！辟Z建濤介紹。
做校長的幾年里，賈建濤有一點一直沒搞明白。?2018年8月28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五次會議上，為了加快破除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壁壘，落實城鄉(xiāng)統(tǒng)一的教師編制標準，中央編辦、教育部將農(nóng)村中小學編制標準統(tǒng)一提高到城市標準，按小學1∶19、初中1∶13.5的師生比核定編制。“按照這個比例，我們是不差老師的?？墒牵瑸槭裁磳嶋H過程中就這么缺呢？不是說每個班要配齊，那是不可能的，對吧？至少有一個代表，學校就能形成一種更新?！?/p>
這樣的困境也發(fā)生在廣東清遠連南縣的上洞小學里。學校教學樓的二層拐角處，公告欄里大部分的版面被“教師風采”占據(jù)，房文生的名字在最顯眼的位置。2002年從中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的上洞小學，后來曾調(diào)到其他地方，不久又返回，從教導主任一路做到校長。“我抓管理，也兼任一部分班級的語文課?！狈课纳Q。
在那個因年久失修稍有褪色的公告欄里，老師的名字換了一撥又一撥?！吧絽^(qū)學校老師的調(diào)動比較頻繁，特別是年輕的，做幾年就去鎮(zhèn)上了?！睙o論是做教導主任時，還是現(xiàn)在擔任校長，這一直是房文生放心不下的事。
“二十多個老師里，每年會有四五個老師變動，然后又有新的老師調(diào)過來?！痹诜课纳磥?，從適應到出色地完成教學與管理班級的任務，新老師大概需要兩三年的時間。但是，當這些老師培養(yǎng)成熟之后，多數(shù)會很快調(diào)離，“我們又要重新開始培養(yǎng)新人，這是我比較在意的事情?！狈课纳f。
觀察與閱讀
“如果今天和老師說，我遲到了，因為路上有一頭牛攔住了我的路，老師肯定說‘你騙人’。我一定要補充細節(jié)，我會跟老師說，我今天在路上走的時候，聽到前面有人說‘快跑’，但我想過去看一下，結(jié)果有一頭牛過來攔住了我的路?！?/p>
在上洞小學的閱讀教室內(nèi)，繪本作家熊亮講到細節(jié)描述時，座位上的孩子們懵懵懂懂，眼睛里卻發(fā)著光，等待著下一個故事。
“我們今天怎么講細節(jié)？同學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細節(jié)是靠觀察出來的?！毙芰烈源蠛?、小溪為例，不同身份的人看同一事物會擁有全然不同的視角，他鼓勵孩子們用心觀察身邊的人與事物，這在他看來是很有價值的事情。
熊亮在北京有個工作室，多年來專門教小朋友寫作和繪畫。他觀察到，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異，在資訊方面是比較難彌補的，但建立孩子們的信心很重要，尤其是教會他們?nèi)绾稳ビ涗浬磉叺氖虑椤！皩懽髋c觀察對個體來說，不再是身在其中，而是處于旁觀者的狀態(tài)，他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文化是很有價值的，認同它。你有一套和別人不一樣的理解世界的方式，那是獨屬于你自己的?！?/p>
參加這次活動后，熊亮找到了新的靈感?！拔以谙肽懿荒芙⒁粋€體系，孩子們能反饋給我。如果做得好，還可以聯(lián)系資助方，進行簡單的發(fā)行和出版。這不僅對小朋友是個鼓勵，也是表現(xiàn)文化多元性的很好的作品?！?/p>
和熊亮一樣，志愿者王宏剛也是走進上洞小學的授課老師。談到鄉(xiāng)村閱讀，他腦海里最先想到的是鄉(xiāng)村教育，他自己正是通過教育，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作為廣東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的老師，他在10年前就開設(shè)了一門兒童閱讀研究的課程，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農(nóng)村落后，教育水平較低，根本原因在于兒童在小學這個階段沒有培養(yǎng)好，素質(zhì)不夠，到了初中、高中就跟不上。所以我個人覺得落后地區(qū)的教育，尤其是基礎(chǔ)教育是很重要的。”
在王宏剛看來，基礎(chǔ)教育的根基是閱讀。“讀書重要，讀什么書也很重要?！比谓逃诟咝５倪@些年，他培養(yǎng)了許多學生，他們走進全國各地的小學，成為基礎(chǔ)教育的一份子。直到今天，偶爾也會有學生回到校園，問他關(guān)于閱讀書目的建議。
在上洞小學的第二天，王宏剛收到了兒子發(fā)來的消息分享：高校學生因科研壓力巨大而自殺。“面對這樣一個復雜的環(huán)境，好多問題他想不開的?！蓖鹾陝傉f?！伴喿x可能會予人一些生活的智慧，在復雜的世界里遇到問題時，它能為你提供一個更廣闊的思想資源來應對現(xiàn)狀，把心里的事情想通?！?/p>
播種人與樹
王龍鳳在上洞小學教書已有12年。她的家鄉(xiāng)距離學校不算近，但考到這邊后，沒動過離開的念頭。她讀小學時，老師都是男性，“當時我又比較喜歡女老師，所以就覺得長大之后做個女老師好了。”
丈夫在外地打工，王龍鳳平日里除了教學，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按蟮乃腿W校，小的托給學校門口小賣鋪的老板娘代為照看，一個月三分之一的工資就這么付了出去?！背酥?，她還資助了一個學生。
這個孩子是她曾經(jīng)的學生，后來考上縣城小學（連南縣小學生到了三年級，會參加學校組織的考試，成績進入全校前30%，有機會到縣城小學就讀），但因家里條件困難，無力負擔?！耙荒暌不ú涣硕嗌馘X，我就先資助他讀書?！泵總€學期開始前，王龍鳳都會資助這名學生1000元，持續(xù)至今。
“老師都想盡了一切辦法，但是孩子們不管怎么努力，學習成績都不是很好，可能是他們底子薄?！鄙隙葱W教導主任房一妹介紹，特殊關(guān)照并非個例，與家人分離、資助學生的情況在這群播種人身上也并不少見。
與王龍鳳類似，房一妹與丈夫長期異地，孩子們在外地讀書，她自己住在學校宿舍，周末偶爾回家?！拔覀兗依餂]有老人，兩個小孩比較懂事和獨立。遺憾嘛，總是有點，大多還是愧疚，沒太參與他們的成長?！闭f起這一點，房一妹眼淚就流了下來，用手擦了又擦，還是沒止住。
12月初，“陽光關(guān)愛·i讀計劃”廣東站活動在上洞小學落下帷幕，這是2020年度活動的收官站。過去兩年，這項由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東風日產(chǎn)、南方周末聯(lián)合發(fā)起的公益項目，凝聚社會各界力量與資源，先后在甘肅、貴州、江西、湖南等8個省份開展。每到一站，項目不僅為學校帶來了修繕一新的“東風日產(chǎn)陽光關(guān)愛閱讀室”，更邀請來自各領(lǐng)域的專家、名人及社會志愿者，為鄉(xiāng)村學校提供專業(yè)閱讀推廣理念及方法。
輸出的同時，授課團隊的成員也同步獲得認知層面的“輸入”。他們在教學中了解學生的心聲，也在與老師、家長的面對面溝通中，更深入地感受鄉(xiāng)村閱讀乃至鄉(xiāng)村教育的現(xiàn)狀。正如志愿者王宏剛所說：“這項公益活動是對所處社會的一種思考，一份情懷?！?/p>
汽車駛出被霧氣環(huán)繞的連綿群山，才見一點兒陽光。志愿者謝海燕坐在返程的汽車上，仍覺得有些不舍與遺憾。
謝海燕是珠海市一所小學的教師。幾年前，她在江西贛南的一個村子里遇到了一位剛?cè)肼毜泥l(xiāng)村教師，送了對方許多雜志與書，并分享了一些閱讀指導的方法，后者在她的影響下也開始給孩子們讀繪本故事。幾年過去，那位鄉(xiāng)村老師不僅啟發(fā)了許多孩子投入閱讀，自己也被學校評為“鄉(xiāng)村閱讀教師之光”。
回程途中，謝海燕與其他志愿者分享這個小故事。有志愿者說，“一堂閱讀課的效果也許是有限的，但方法是重要的。那些撒下的種子，哪怕只有一顆會發(fā)芽，也是有價值的。閱讀是農(nóng)業(yè)，不是工業(yè)。它可能一季度、三年、五年都無法收獲，需要有一些人一直堅持下去?！?/p>
（注：張妍、伍梓琪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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