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殺人者 曾春亮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韓茹雪 日期: 2020-09-10

創(chuàng)傷與逝去,傳言與真相,太多謎底還在等待揭開。唯有殺人者曾春亮結(jié)束游蕩,得到了確定的結(jié)局

特約撰稿 韓茹雪 實習(xí)生 金雅如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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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因盜竊入獄,15年漫長監(jiān)獄生活后,刑滿釋放,他沒有了家,連個房子都沒剩下。找工作每失敗一次,他與世界的隔閡更深一層,直到舉起錘子與刀,打破別人家的安寧,也讓自己的后半生無路可逃。這是江西樂安身背三命的嫌犯曾春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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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刑滿釋放后,曾春亮回到老家江西省樂安縣,出獄不足3個月,再次犯案。8月8日,曾春亮潛入樂安縣山碭鎮(zhèn)一居民家中,殺死兩位老人、錘傷一名七歲男童。僅僅五天后,在上述兇案地點的隔壁村莊,也是他的老家厚坊村,曾春亮涉嫌再次行兇,殺死一名醫(yī)保局駐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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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安縣警方將通緝懸賞金額從5萬元提高至30萬元。圍繞曾春亮的抓捕迅速展開,在當(dāng)?shù)乜赡懿啬湎臃傅膬扇f畝山林,超過4000名公安、武警、民兵等進行地毯式搜捕。8月16日下午,曾春亮騎摩托車在航橋村主街被攔下。抓捕現(xiàn)場,警方問他姓名,他從容回答,“等一下再講嘛,我就站在這里,不要急嘛,曾春亮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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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出獄后,曾春亮曾跟朋友講,“以后不要去犯法了,坐牢坐怕了?!彼啻卧噲D找工作,但一再被拒;村鎮(zhèn)給他每月300元左右補貼,他懶得領(lǐng);父母雙亡、兄弟姐妹各自成家,村上的舊宅數(shù)年前坍塌,雜草叢生,他沒處去,游蕩在老家附近的村鎮(zhèn)。直到案發(fā)、落網(wǎng),曾春亮漂泊的人生有了確定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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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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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柏油路從鎮(zhèn)上延伸到村里,兩邊是錯落的獨棟小樓,不知名的小路蜿蜒在鄉(xiāng)間,最終被包裹進周邊起伏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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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屬于江西省樂安縣山碭鎮(zhèn)山碭村,康樂瑩家就是這些獨棟小樓中的一幢。和周邊其他房子有明顯區(qū)別,康家的房子足足比別人家大了一倍,算上院子有將近400平米,看起來格外氣派,這是兩塊地皮合起來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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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3歲的康啟國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康晶瑩、康樂瑩平時都在外地,兒子康國帥和老人同住,他們把兩家的房子合在一起,蓋了新房。這里離山碭主村有一段距離,更加靠近山碭鎮(zhèn),只隔幾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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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是當(dāng)?shù)亟置嫔嫌忻娜思?,家里做水泥預(yù)制品生意,有三間廠子,雇著三十來個工人。他們家也是附近為數(shù)不多有圍墻的人家,但院子正在整修,靠近大門一側(cè)的地基沒墊完,導(dǎo)致氣派的大門無法上鎖。從常年敞開的大門看進去,院里停著兩輛車,一輛白色寶馬,一輛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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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墻一側(cè)的豁口用暫時壘起的磚塊擋著,有三米來長、一米五高,一個成年人可以輕巧翻過。院墻后面還留有一個小門,沒有圍擋,通向開闊的的菜地。59歲的康母熊小美在那里種了些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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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暑假,大女兒康晶瑩帶著七歲的兒子康小寶回老家,康國帥的妻子林婷7月底到呼和浩特照顧娘家的生意,兩個孩子在縣城念補習(x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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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8日,日歷上再尋常不過的一天,成了烙在康家人心底的傷疤。頭一天,康國帥的朋友叫他去漂流,康晶瑩去找住在鄰市的同學(xué)玩,家中只剩下上了年紀(jì)的康父、康母和七歲的康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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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發(fā)生在清晨,7:01,家中攝像頭拍到康母熊小美下樓,她是去廚房做早餐,這是她的日常??蹈负屯鈱O在二樓房間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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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后,曾春亮出現(xiàn)在2樓攝像頭前,光頭,穿藍色短袖衫,脖子上搭了條毛巾,戴著手套,右手拿著鐵錘、尖刀,面色冷靜。他把攝像頭轉(zhuǎn)向一邊,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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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曾春亮后來對警方的供述,他是扯開菜園鐵絲網(wǎng)從后院進入康家,先將在廚房做早餐的熊小美殺害,又上到二樓殺害康啟國,并將七歲男童康小寶從床上錘落到床下。做完這一切,他還將康家翻了一遍,拿了包括手鐲在內(nèi)的一些財物,臨走時到廚房,踢了熊小美一腳,看有沒有徹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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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點左右,康晶瑩回家,打開門后血腥味迎面而來,看到的是凌亂的家和倒在血泊里的親人,而兇手已經(jīng)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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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父、康母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至發(fā)稿日,康小寶還在南昌一家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處于昏迷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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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樂瑩從深圳趕回來,處理父母后事。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直到念大學(xué)都沒離開江西,在父母身邊長大。家里人勸她,“要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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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了,我看不到前面,”康樂瑩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在她心里,爸爸媽媽像樹一樣,是精神支柱,“哪怕變成植物人,至少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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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y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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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人感到惋惜的是,意外發(fā)生前,早有預(y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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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人第一次碰上曾春亮,是在7月22日。前一天,康晶瑩打電話回來,說暑假帶小寶回來。這天早上,熊小美6點半就起床,她要去收拾一下三樓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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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而建的房子,都是順著地形展開??导业姆孔佑兴膶?。從前門進入,走到后廚有個臺階,下去是地下一層,地上的一、二層是一家人日?;顒拥姆秶H龑邮强头?,逢年過節(jié),兩個女兒回來的時候才會住,四層是天臺,從這里可以俯瞰近處的多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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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的這個房間,有二十多平米,屋里有一個衣柜、一張床和一個床頭桌,窗戶正對著門外的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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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熊小美嚇了一跳,一個光著膀子的陌生人躺在地板上,聽見響動,“噌”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這就是曾春亮,當(dāng)時她還不認(rèn)識。驚慌中,熊小美想關(guān)上門、叫人,但被對方一把拽到地上,螺絲刀抵上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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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正下方二樓房間的康國帥聽見動靜,只穿著內(nèi)褲,光著腳跑上了三樓。他進門就撲過去,想把曾春亮甩開,讓熊小美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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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更強壯些,沒被撲倒,倆人廝打到床上。8月18日,時隔將近一個月,回憶當(dāng)時,康國帥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汗毛豎著,“他一句話都沒說,上來就拿著螺絲刀要捅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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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去擋,手、胳膊、背部多處被劃傷,一個月后留下粉紫色的淺淺疤痕。他說,當(dāng)時手上被劃到一塊皮整個掉下,有一角硬幣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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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想去奪螺絲刀,一手死死抱著曾春亮??的富帕?,想去叫人,走到門口,被曾春亮喝止,“不要走,不要報警,不然先捅死你兒子,再捅死你?!笨祰鴰浥滤比?,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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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了不到一分鐘,也許是怕時間久了有人來,跑不了——那時候康父正出門散步,隨時可能回來——曾春亮說,“你讓我走,沒偷你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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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提出條件,“讓你走可以,你把螺絲刀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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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考慮了幾秒,沒說話,沒同意,刀也沒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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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曾春亮問,“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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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你不要傷人?!笨祰鴰浕卮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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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讓康母退開點,不要擋著門??的竿笠煌耍毫涟驯豢祰鴰泬涸诖采系氖殖槌鰜?,松開螺絲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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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看到他幾步一個臺階,飛快跳下樓梯。等追到大門,曾春亮已經(jīng)拐進馬路對面,不一會兒,騎著輛白色女式電瓶車出來,光著膀子,消失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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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是“單街”,當(dāng)?shù)胤陠稳沼屑?,人們都會出去,“估計他想等我家沒人來偷東西,”康國帥猜測。妻子林婷在廚房,看到康國帥滴著血跑到大門口,才了解情況,趕緊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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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話記錄顯示,7月22日早上6:52,林婷撥打了110。她回憶,曾告訴對方,“家里來賊了,傷了我老公,跑了。”110從樂安縣公安局轉(zhuǎn)到山碭鎮(zhèn)派出所,沒過10分鐘,3個民警來了解情況,其中一個是山碭村的協(xié)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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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告訴警察,“光頭,不認(rèn)識,航橋一帶口音。”山碭鎮(zhèn)由山碭鄉(xiāng)和航橋鄉(xiāng)合并而成,地處樂安與豐城交界,當(dāng)?shù)胤窖浴笆锊煌簟?,容易分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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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載著康國帥和林婷到了航橋,當(dāng)?shù)馗刹慷急硎?,沒有這號人。正好有個騎摩托車的居民路過,跟警察說,“厚坊有個,剛放出來的,外號‘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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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到山碭鎮(zhèn)派出所,調(diào)出戶籍資料對比,果然是曾春亮??祰鴰浐托苄∶涝谄甙藗€人的畫像中,分別準(zhǔn)確指認(rèn)出同一個人——曾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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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回憶,當(dāng)時派出所一名“管事兒的教導(dǎo)員”回復(fù),“定不了什么(罪)”,因為這個人居無定所,可以說在你家睡覺,最多算非法入室,治安拘留,弄傷的話,算故意傷人,要看傷到什么程度,去做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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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問,要是傷到曾春亮怎么辦?“攔住他不讓他跑,捅他,就是你的責(zé)任;要是他捅你,你捅他,那屬于自衛(wèi)?!边@名教導(dǎo)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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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警方主要問有沒有丟東西,只粗略檢查了三樓。熊小美的右胳膊腫成了紫紅色,抬不起來,下午去醫(yī)院簡單處理過,之后警方給她家打來電話,說是到縣城去做司法鑒定。母子倆自行前往,每人各交了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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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3日上午,康國帥到縣公安局交傷情鑒定,聽縣公安局刑警說,與治安科中午開會,研究定性?!澳壳笆菃畏矫嫒∽C,只有螺絲刀,沒有別的作案工具,沒有嚴(yán)重傷害。一種是治安,一種入罪,屬于非法入室,申批拘留證,最短時間抓住曾春亮,再根據(jù)他的口供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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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說,“像這種社會敗類,能判20年,絕不判19年?!甭犕赀@話,康國帥一家安心、踏實了,“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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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日晚上7點多,林婷在三樓清除血跡,按照日常打掃習(xí)慣,用掃把往床底下一鉤,發(fā)現(xiàn)了帽子、鞋子、手套和黑色上衣,里面包裹著螺絲刀。一家人再次慌了,他們給山碭派出所打電話,對方回復(fù),讓刑警大隊來取,但“太晚了,沒人,現(xiàn)場別動,明天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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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日上午9點,縣公安局和鎮(zhèn)派出所都來了人,還是只查了三樓,提取門把手上的指紋??諝庵谢\罩一層暑熱,熊小美看警察都出汗了,跑到后院摘了個瓜,切開給大家分,“多嚇人”,她重復(fù)著說,出事后她一直不敢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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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后,每晚睡覺前,康國帥都會拿上長柄鋤頭,里里外外把家里檢查一遍。兒子也會問,“爸爸,要不你上樓再看一下。”林婷也在旁邊強調(diào),“一定要重視,家里還有兩個小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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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日中午,康家事發(fā)后買的攝像頭到了。他們認(rèn)真裝上,大門一個,前屋門一個,后屋門一個,二樓到三樓拐角一個。林婷每晚睡前,都要仔仔細細看一遍監(jiān)控才敢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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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兩個孩子,林婷更加害怕,時不時問康國帥,“情況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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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帥也不清楚——直至命案發(fā)生,他一直沒收到來自警方的任何反饋。他安慰妻子,“派出所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警察會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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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報案后,樂安警方有沒有按照規(guī)定處理此事,也成了康家人對兇案質(zhì)疑之處。他們認(rèn)為,警方瀆職客觀上造成曾春亮最終的報復(fù)。8月20日,針對曾春亮涉嫌故意殺人案中民警是否存在瀆職等問題,樂安縣委宣傳部回應(yīng),已成立專門調(diào)查組,會第一時間向公眾披露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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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也不敢在外說,怕傳到曾春亮耳朵里被報復(fù)。但小鎮(zhèn)上沒有秘密,在警方7月22日聯(lián)系確認(rèn)身份的過程中,曾春亮所在的厚坊村就知道了這個事。康國帥最初還寄希望私下解決,通過中間人找曾春亮,但沒有聯(lián)系上。通話記錄顯示,曾的兄弟姐妹,在22日案發(fā)后曾打電話給他,但無人聯(lián)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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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個監(jiān)控視頻顯示,7月22日入室后,到8月8日案發(fā)前,曾春亮頻繁活動于蕉坑、航橋一帶,離山碭開車僅有十幾分鐘的車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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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發(fā)生后,樂安警方懸賞5萬元通緝曾春亮。五天后,他再次犯案,殺害一名駐村干部。通緝曾春亮過程中,一名輔警排查車輛時,不幸被卡車撞倒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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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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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6日,是康家父母下葬的日子。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一般人死后第三天下葬,康家人一直等到了第八天??导业淖优畟儽鞠M陬^七前抓到嫌犯曾春亮,再讓父母下葬,也算對他們不明不白的死有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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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溫炙烤著土地,已過立秋,但氣溫仍是三十多度。上午,太陽明晃晃照著,讓人無法直視。燒紙在地上吐著黃色的信子,康國帥、康樂瑩一行人捧著父母遺像往外走,把雙親葬到村后的墓地,哭聲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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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樂安縣殯儀館的兩間屋子里,分別安放著桂高平和杜海華的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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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高平今年57歲,是樂安縣醫(yī)保局的公職人員。2019年8月,他到山碭鎮(zhèn)厚坊村當(dāng)駐村扶貧干部。他工作日住在村委會,周末才回到位于縣城的家??导颐赴l(fā)生后,為了安全起見,村干部勸說三名扶貧干部回家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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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3日,周四,桂高平上午從家早早趕往厚坊村,和另外兩名干部一起來到村委會。桂高平先到二樓拿資料,卻遲遲沒下樓。另外兩個人打不通他的電話,聽到異響,其中一個人拿著棍子上樓,看到桂高平躺在血泊中,曾春亮手里拿著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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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視頻顯示,桂高平倒在床邊,鮮血從他的白色上衣一直流到床單上,床邊有根長木棍,是桂高平和曾春亮正面搏斗后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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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高平的妻子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桂高平和曾春亮見過數(shù)面。8月13日的懸賞通告顯示,曾春亮在往厚坊村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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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高平的遺體停在殯儀館,外面是他的十幾個同學(xué),有小學(xué)的、初中的、高中的,幫忙料理后事。在他們的印象中,桂高平人品好。他有個女兒,在深圳工作,已經(jīng)訂婚了。桂高平上面還有94歲的父親、89歲的母親、80多歲的岳母,以及87歲無子女的舅舅,贍養(yǎng)老人的重擔(dān)都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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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像上的他,戴著眼鏡,微笑,面目和善,斯斯文文。他和妻子原本計劃3年后退休,到深圳去陪伴女兒。上半年由于疫情,一家三口在深圳待了兩個月,那是他們的最后一次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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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儀館的另一個房間,停放著輔警杜海華的遺體。他今年22歲,8月8日下午,在通緝曾春亮、排查車輛的過程中,不慎被一輛卡車撞倒,因公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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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母楊連菊回憶,出事前兩小時,母子倆還在微信上聊著家常話題。杜海華給媽媽發(fā)微信,說他想買個新手機,現(xiàn)在的手機已經(jīng)用了兩三年,內(nèi)存不夠。一切還沒來得及,日子就這么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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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掏出手機,點開兒子的微信頭像,一遍遍翻著跟兒子的聊天記錄。杜海華想考警察,做輔警是他的第二份工作,今年3月跟樂安龔坊派出所簽了約,合同期3年,試用3個月,試用期工資1500元,轉(zhuǎn)正后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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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小伙子意氣風(fēng)發(fā)。2020年7月,樂安遭遇50年一遇的洪水。杜海華上了前線,在水里泡了十幾個小時。母親問,喝姜湯水了沒,不然對關(guān)節(jié)不好。他說,燒飯阿姨給煮了好幾碗,喝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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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海華白天工作忙,吃住都在龔坊派出所。父母在外地打工,他經(jīng)??赐麪敔斈棠?。他突然離世,一家人都無法接受,奶奶止不住地失聲痛哭,喃喃道,命是個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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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這些人命,曾春亮的名字成了新聞頭條,也成了當(dāng)?shù)厝诵睦锏目謶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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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案發(fā)生后,在山碭村,聯(lián)防聯(lián)控工作開始展開,干部每天晚上在村里巡邏,通過敲鑼的方式提醒村民注意安全。在各主要路段設(shè)卡盤查。在航橋村,村里組織了專門隊伍,在巷口、村口、道路24小時巡防,手持木棍,每天花兩三個小時排查,每戶樓上樓下檢查一遍,防止曾春亮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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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的通緝告示,貼滿了樂安縣的大街小巷,懸賞金額升到了30萬元。附近村鎮(zhèn)的路口,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曾春亮行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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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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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又一重綠交疊在山林,筆直的樟樹往高處延伸,山下綠油油的稻田連成一片。這里是樂安縣山碭鎮(zhèn)厚坊村——曾春亮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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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大約1500人、400戶人家,耕地少、工廠少、交通不便,貧窮長期籠罩這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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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打工的,都去外地打工,從上世紀(jì)90年代至今,一直如此。村民曾長生介紹,早年這里的山上光禿禿一片,人們討生活只能靠稻田,地少人多,每人分不到一畝,家里沒活兒干,外出討生活成了必要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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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家更窮。曾家兄弟姐妹六個,曾春亮排行老五(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弟弟),母親生小兒子時患上了“神經(jīng)病”,村上人對這病沒什么了解,只知道她瘋瘋癲癲,再也做不了工。家里就靠父親一個人種田為生。曾春亮的大姐回憶起來,用濃重方言連連重復(fù),“日子好苦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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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的大哥曾明亮回憶,曾春亮只讀過小學(xué)一年級,沒念完。沒學(xué)上的童年,他們在山里放牛、割豬草、砍柴、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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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擅長抓蛇,把毒蛇賣到集市,幾塊錢一條,不是有毒的不給錢。抓蛇要分時節(jié),秋天割完水稻,還沒立冬的時候,蛇在田里四處亂竄。曾春亮?xí)褯]毒的蛇一串一串掛脖子上,走過大街小巷,也只有他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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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大一些,要外出打工。曾春亮在1995年前后到浙江臺州打工,起初是做鞋子。同村曾盛跟著曾春亮做了半年學(xué)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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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靠手工做單鞋,鞋面用縫紉機裁好,把鞋面和鞋底用膠水粘在一起。四五毛一雙,一天能做兩百多,要加夜班,不然一天只能做一百多雙,就只能拿五六十來塊錢。工廠管住不管吃,住的是集體宿舍,吃飯也便宜,他倆一頓6塊錢能吃到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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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調(diào)的生活靠計件工資來算日子。曾春亮最初勤快,經(jīng)常加夜班,人也老實,很討老板喜歡。不久,老板讓他做了“領(lǐng)班”,看著別人做鞋子,一天給80塊。他也可以自己做,多做的另拿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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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鞋廠的日子,半年結(jié)一次工資,廠子到6月份會停一個月。曾盛記得,曾春亮最后一次結(jié)工資,到手一千多元,不算有什么積蓄,“應(yīng)該是中間曾春亮向老板借了一些錢被扣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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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盛對此并不意外,二十幾歲的曾春亮愛穿名牌。那時候流行“金盾”、“老人頭”,曾春亮常買,花錢大手大腳的,“一天一百多,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六七百,都不夠他花的?!痹⑺麄冑I衣服基本是十幾塊錢的,但曾春亮買一條褲子要一百多。“他舍得,活得很瀟灑,過了今天沒明天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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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愛唱歌,不怎么認(rèn)字但會唱粵語歌。李克勤的《護花使者》、楊坤的《空城》、柯受良的《大哥》……他會很多流行歌曲,在卡拉OK點一首歌5毛,后來漲價到1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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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買了個卡帶機,有幾盤磁帶,沒事就會放歌?!斑^得像城里人一樣。”曾盛記得,曾春亮還有個BB機,大概五六百塊錢的樣子,只有老板才用,他們打工的都沒有,很多人給他發(fā)信息,需要拿公用電話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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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還會溜冰,一只腳溜冰能溜很多圈,曾盛回憶,“來找他的女孩子很多,一會兒牽著這個手,一會兒牽著那個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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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跟曾盛說,他有女朋友,廠子里很多人也知道,是老板的女兒。二十幾歲的曾春亮,“一表人才,肯干活”,老板讓他做女婿,不用干活兒而是打理廠子。但曾春亮后來不愿意,“他不想被人家控制,想自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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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在當(dāng)時是老鄉(xiāng)圈里公認(rèn)的好相處,認(rèn)識的人坐到一起,只要他兜里有煙,就給大家每人一根,哪怕發(fā)到最后,他自己沒了,也不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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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曾春亮再次鋃鐺入獄,曾盛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曾盛不知道,“他這個人,他媽的,我也不知道,他進去了,我也不舒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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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到2001年,曾春亮就不再做鞋了,做鞋辛苦。他去車站幫人拉客。曾春亮擅長跟人打交道,逢人就遞根煙,很了解往返臺州和其他城市的車輛路線。他在車站候著,把乘客介紹到相應(yīng)車上去,長途客車提成高,但不穩(wěn)定?!八胭嵼p松的錢,不愿意吃苦。”曾盛這樣理解曾春亮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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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站拉客沒多久,曾春亮開始跟著別人賭博、偷東西。他開始游蕩,沒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靠什么為生,鄒文明就是在這時候認(rèn)識曾春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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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文明是豐城市蕉坑鄉(xiāng)人,同為江西老鄉(xiāng),2002年前后,倆人在飯店吃飯認(rèn)識。外地打工的人大多聚在一起,一般都去老鄉(xiāng)開的小炒店吃飯,四川、貴州、江西,各找各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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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曾春亮已經(jīng)迷上了玩牌。小炒店前面吃飯,后院走廊常年擺著張牌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玩。曾春亮是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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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文明回憶,曾春亮玩得大,一次輸贏上千。他一有錢就去玩,從不賒賬,身上沒錢就不玩,也不借錢。贏了就請老鄉(xiāng)們吃飯,輸了也不惱。如果輸光了,一群人吃飯,曾春亮就會悄悄走開,不去蹭飯、沾人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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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曾春亮已經(jīng)靠偷東西為生,老鄉(xiāng)圈里大家都知道,“偷到錢,就要去飯店后面搞一把。”老家有的人稱他“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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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鄉(xiāng)打趣曾春亮偷東西,他回,“我是偷了,又沒偷你們的,偷的是別人的?!彼煌道相l(xiāng)錢,不偷其他工人的錢,大家也沒人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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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曾春亮因盜竊罪入獄。裁判文書網(wǎng)顯示,2002年12月5日,他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2009年8月8日刑滿釋放。2012年6月13日,他再次因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零6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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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出獄后,曾春亮回到老家,去鄒文明在蕉坑開的飯店吃飯。飯桌上,他跟朋友說,“以后不要去犯法了,坐牢坐怕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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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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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2日,曾春亮出獄。弟弟開車去接他,還發(fā)了條朋友圈,“我三哥回家!我高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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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對重獲自由的曾春亮來說是陌生的。弟弟給他買了個智能手機,他沒設(shè)密碼,放在褲兜,經(jīng)常不小心撥出去,打通了回一句“沒事,不小心按到”。當(dāng)別人要聯(lián)系他的時候,經(jīng)常是打不通或者關(guān)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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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去臺州沒找到工作,只好回老家樂安。大哥、二哥新蓋的房子在厚坊村,但常年人不在家,大門緊閉,曾春亮只好住到堂侄曾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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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茂記得曾春亮剛回村里的情形,連個包都沒帶,光頭,沒胡子,干凈。曾茂開始以為是他弟弟回來,走近才認(rèn)出曾春亮,問他,“你怎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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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送我到路口,八九年沒回家,不認(rèn)識路了?!痹毫粱卮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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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是下午3點,曾茂問他,“在家吃飯嗎?”曾春亮應(yīng)了,喝了點啤酒,睡在二樓曾茂兒子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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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茂和妻子平時在一樓活動,到了吃飯的時候,曾春亮在家就叫他一聲,不在也不會問。他們沒給曾春亮準(zhǔn)備什么洗漱東西,他也不問。第二天,早餐吃完面條,曾春亮留了句“我去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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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茂家,曾春亮斷斷續(xù)續(xù)住過四個晚上,來了就住,起身就走。他沒提過監(jiān)獄的事情,曾茂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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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問過兩個事情,一個是家人,一個是做工。2020年6月28日晚上,曾春亮給曾茂發(fā)微信語音,問哥哥有沒有回家,沒得到回復(fù),隔天又問?!爸苯哟螂娫捊o你兄弟,我事很多,你兄電話158××××××××,”曾茂回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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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0日上午,曾春亮發(fā)過語音,先是長長嘆了口氣,然后問曾茂能不能帶他回來,他在村口等。那時候,曾春亮一個人在樂安找活兒干,沒找到,想讓曾茂介紹個熟人,方便在縣城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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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對于工作,也許有自己的打算,他想開個采石場。他跟曾長生提過。曾長生擔(dān)任過村干部,在村上屬于有見識的。曾長生給他分析,村里有原料,但沒有老板投資,最起碼要上百萬。曾春亮說能找老板來投資。辦采石場,要炸藥,要爆破,需要各種手續(xù)。曾長生說這個事情很難辦,曾春亮問有沒有熟人能幫他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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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結(jié)果村里大半人都知道。曾春亮要去銀行貸款100萬或者200萬,需要擔(dān)保。他去找村委會,村委會拒絕了,駐村干部桂高平因此與曾春亮打過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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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錢暫時賺不到,曾春亮似乎也看不上小錢。曾長生回憶,鎮(zhèn)上有一個月兩三百塊錢的補貼或者救濟,曾春亮嫌手續(xù)麻煩,“幾百塊錢,還這么多手續(xù),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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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錢的困境是顯而易見的。6月2日,曾茂在微信上發(fā)給曾春亮一張圖片,是一封求助信。信是以曾春亮的口吻,寫在印有“樂安縣山碭鎮(zhèn)厚坊村民委員會”的紙上:“因多年在外,家中父母早亡故,房子倒塌,已成無家可歸。去外地務(wù)工,無人要(因是勞改犯),現(xiàn)已是乞丐了。絕望之下,本人有一請求,望有關(guān)部門給予幫助!”請求的內(nèi)容是辦采石場還是找工作,已經(jīng)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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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在集市上碰見姐姐,姐姐讓他到家吃飯,他拒絕了。此前有媒體報道,曾春亮讓姐姐給買手機,當(dāng)本刊記者詢問曾家姐姐時,她一下子情緒激動,“沒有的事,自己日子還過不下去?!彼赃吺俏辶鶜q的孫子、孫女,年邁的丈夫坐在一側(cè)。自從四十年前嫁到與厚坊相隔數(shù)十公里的白石村,她很少回家,與這個坐了十幾年牢的弟弟沒見過幾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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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沒地方住,常在蕉坑一帶活動。蕉坑鄉(xiāng)位于豐城市南部,地處豐城、崇仁、樂安三縣(市)交界處。他早年在臺州打工時認(rèn)識的一些老鄉(xiāng)朋友,基本是這一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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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能看到的軌跡分析,在蕉坑經(jīng)營“滿堂紅”飯店的夫妻與曾春亮聯(lián)系相對更多,盡管這種聯(lián)系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和表面的。老板娘回憶,曾春亮都是一個人來吃飯,有過幾次,一般就是點個炒青菜,或者苦瓜,或者蛋炒飯,都是十來塊錢一份的,這里的米飯不要錢,他通常盛一大碗,基本都能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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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期間,老板娘拿出手機,指著一個報道抱怨媒體亂寫,說曾春亮天天來吃飯、基本吃苦瓜,“天天來吃苦瓜,這可信嗎?他就是普普通通的,平時跟我們沒什么兩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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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板娘的印象中,曾春亮經(jīng)常笑瞇瞇的,說話客氣。飯店的柜臺上放著一大罐瓜子,免費贈送給來吃飯的人,有次曾春亮來買東西,順手抓了一把,老板娘叫住他,“吃瓜子可以,要蓋上蓋子,不然受潮?!痹毫吝B連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對不起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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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有一次他來飯店,說:“老板娘,給我炒個肥肉吧,好久沒吃肉了?!崩习迥锝o他推薦豬頭肉,便宜一點,他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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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曾春亮很久沒來,說是去新余市找了好幾天工作,做鞋子。從樂安到新余,開車要兩小時,那里有個萬商紅制鞋產(chǎn)業(yè)園,在當(dāng)?shù)赜忻?。曾春亮有做鞋的手藝,卻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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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看他心情不好,他說了很多,“今年生意好難做,看到我一個光頭,人家從頭看到腳下,說我不像做活兒的”,“唉,現(xiàn)在日子難過嘍,家里沒落腳的地方”,“差不多一個禮拜,找不到事”,“吃飯要錢,住宿要錢,好煩,好煩”,但還是笑瞇瞇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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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問,“世界容得下這么多人,怎么會容不下我。”老板娘勸他,“你不要急,慢慢來,你把世界容下來,今年生意都不好做,下半年會好起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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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也來勸曾春亮,把頭發(fā)留起來,這樣容易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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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下次我把頭留起來,”曾春亮答應(yīng)了。沒過多久,他再來店里,頭上已經(jīng)長出一層短而細密的頭發(fā),但很快,老板娘又見他剃成光頭?!胺凑€是沒找到工作,習(xí)慣(光頭)了,留頭發(fā)不舒服?!痹毫琳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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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沒地方去,曾春亮也奢侈過。他在飯店三樓的賓館連住3天,從7月14到17日。一天70塊,有空調(diào)。賓館老板回憶,他每天起得比較晚,在房間要么睡覺,要么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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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出獄后的日子里,要么在找工作,要么在蕉坑一帶看人打牌。當(dāng)?shù)厝藧鄞蚵閷?,也打撲克,三十多度的高溫下,在路邊陰涼處,支個桌子,能打上一天。往前數(shù)幾年,縣城門面房的第二層,十有八九是麻將館。這里只有山和水,沒有太多做工的機會,打牌就是打發(fā)時間,像從土地里生長出來一樣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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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亮跟兄弟聯(lián)系不多。他大哥向《南方人物周刊》介紹,“他跟監(jiān)牢的人聯(lián)系多,十幾年都在里面改造”,曾明亮無奈,“出來還沒一兩個月,又搭進去了,你怎么聯(lián)系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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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明亮有著恨鐵不成鋼的怨。曾春亮第一次入獄,曾明亮去監(jiān)獄看過他。曾春亮出獄后,他還接三弟到自己家。第二天,曾春亮說要出去找事做,很快再度入獄。這一次,曾明亮一次也沒去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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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4日,第二次出獄后不久,曾春亮跟曾明亮說,“哥哥,我沒錢吃飯了?!痹髁列奶郏谖⑿沤o他發(fā)了200塊紅包。7月7日,曾春亮說要去外地找工作,沒車費。曾明亮給他微信轉(zhuǎn)了500塊。這些他沒告訴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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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沒有更多交流,“過得好就不用打電話”,曾明亮認(rèn)為。早年他在福建打工,沒有電話,一年到頭兄弟也見不到一次,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相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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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搭進去了,這次會判死刑嗎?是槍斃嗎?”曾明亮點上根煙,罵了句,“他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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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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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2死1傷慘案發(fā)生后,追兇成了首要的任務(wù)。在桂高平遇害后,案件惡劣程度再次升級,懸賞金額從5萬元提升到30萬元,四千余警力搜捕曾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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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fā)地區(qū)山林密布,有多條小路從村鎮(zhèn)直通山林,每個卡口有十余人把守。民兵們基本都備有一根1米多長的木棍,他們不分散,集體駐守卡口、進行搜捕。在他們看來,曾春亮“很狡猾、很聰明”,會撬鎖,什么門都能打開,不容易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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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山一座連著一座,這個季節(jié),正是果蔬成熟的時候?!吧较掠械竟?,薅一把吃汁水,山上的獼猴桃、山茄隨手就能摘到,很難餓著?!币晃划?dāng)?shù)孛窬瘜Α赌戏饺宋镏芸贩治鲎ゲ对毫恋碾y度,認(rèn)為當(dāng)前不容易把他“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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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依靠最原始的人力與警犬進行搜捕,也依靠無人機、熱成像現(xiàn)代科技。“熱成像容易出現(xiàn)誤差,”上述民警解釋,山間的野兔等動物也會被感應(yīng)到,難以分辨,而茂密的植被環(huán)境也給技術(shù)手段的運用帶來更大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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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6日下午3時左右,參與搜捕人員大致圈定曾春亮的活動范圍,準(zhǔn)備抓捕。落網(wǎng)前,曾騎摩托車穿越兩鄰縣進入樂安,繞小路躲避警方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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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下午4點,在30度的高溫下,無人機的轟鳴聲在山林間此起彼伏,躁熱在空氣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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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抓捕的人員透露,曾春亮是在山上被鎖定范圍,經(jīng)警方喊話后,騎著摩托車出來,駛向航橋村主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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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前,曾春亮正騎著臺破舊的摩托車,跟在一輛大卡車后面,從山林中出來,自北向南駛過航橋村最熱鬧的主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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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貫通南北,此地距離第一起兇案現(xiàn)場山碭村不足7公里,距離第二起兇案現(xiàn)場、曾春亮的老家厚坊村不足4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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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點半左右,正在街邊閑聊的趙強看到十幾名民警像接到電話“指令一樣”,一下子拿起警棍。趙強回憶,警方告訴沿街居民提高警惕,嫌犯可能會出現(xiàn)。趙強站在路邊,目睹了曾春亮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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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記者,曾春亮騎摩托車跟在大卡車后面,車速很慢。看到十幾名警察在卡口,他主動停下摩托車,雙手高高舉起做投降狀,然后趴跪在地上。警方上前控制住曾春亮,給他戴上手銬,把他拉起來。這時,曾春亮說,“我是自己出來的,如果我不出來,可能十天半個月你們也找不到我”,多名現(xiàn)場目擊人員印證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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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擊村民表示,在曾春亮騎的摩托車塑料桶里,放有一把錘子、一把尖刀?,F(xiàn)場視頻顯示,警察從曾春亮的褲兜里翻出一些現(xiàn)金,問他:“哪里來的?”搜查過程中,警察把他的帽子摘掉,讓他露出光頭;又把他的外褲脫掉,以檢查有沒有兇器,并再次確認(rèn)“叫什么名字”。曾春亮回答:“等一下再講嘛,我就站在這里,不要急嘛,曾春亮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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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時,曾春亮頭戴鴨舌帽,上身穿黑色T恤衫,下身穿藍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黑色輕便運動鞋,衣著干凈。康家人告訴《南方人物周刊》,那頂鴨舌帽是他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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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犯落網(wǎng)后,當(dāng)?shù)鼐用穸紒韲^。因兇案一度沉寂的街頭,前所未有地?zé)狒[起來,人們擠在街頭,迎接久違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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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案情重大,江西省公安廳決定提級偵查,成立由省、市、縣三級公安機關(guān)精干力量組成的專案組,并將案件指定宜春市豐城市公安局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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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19日,豐城市人民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依法對犯罪嫌疑人曾春亮批準(zhǔn)逮捕。當(dāng)日,豐城市公安局依法對其執(zhí)行逮捕。目前,該案仍在進一步偵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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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隨著曾春亮的落網(wǎng)而逐漸平息,謠傳也在散播。有人說曾春亮與康國帥早有過節(jié),在臺州替他坐過牢??祰鴰浡牶蠛軕嵟?,“沒有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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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父母、桂高平、杜海華,都在這次事件中離世,康小寶至今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三個家庭傷痕累累??导覝?zhǔn)備追責(zé),他們向媒體反映、到市信訪局上訪,要求調(diào)查警方是否瀆職,目前當(dāng)?shù)匾呀?jīng)成立專門工作組進行調(diào)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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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康晶瑩、康小寶、林婷、曾長生、曾明亮、曾盛、曾茂、鄒文明、趙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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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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