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盧琳綿 發(fā)自廣州、海豐、汕尾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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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條人的《石牌村》出街前,音樂人王磊的同名歌曲是廣州石牌村在音樂界的唯一亮相,那首歌里“雞狗合啼著:歡迎來到石牌村莊。太陽落西了,大家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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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石牌村活了起來。湖南話、四川話、東北話、粵語、潮汕話混雜入耳,遠勝白天的喧嚷。雜貨店的老板娘一手拿著手機放電視劇,一手拽著未學會走路還在桌上爬的女兒的裙擺。人群結伴而過,臉上交織著倦怠與醉意。兩個喝醉的小哥攙扶著趔趄,對旁邊吹了個口哨,兩位姑娘嚶嚀一聲快步走遠,笑聲和香水味在巷子里回蕩。12點半,川菜館里的幾桌美團騎手終于在碰杯中吃到了滿意的一餐。所有的閑散與慌忙在這里聚攏,在時間的截面中,是世情百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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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董氏基祖董裔隆從南雄遷徙至此算起,石牌村已經(jīng)有七百多年的歷史。村域幾經(jīng)增減,村民數(shù)代往來,宗祠越修越多,村志越累越厚。至今它仍是廣州最大、歷史最長的城中村,0.73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橫斜著170條古巷。樓群低矮,間隔不足一米,開窗即可貼面。也多虧了密密麻麻的3200多棟出租屋,硬是容納下六萬多外來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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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這里是不夜城,倒不如說是不日城。在村子的深處,燈牌24小時開著。支棱橫斜的小道并未將這里的居民難倒,晴日里,他們能用熟練的步法躲過房檐落下的水滴,躍過地上的灘涂。但在雨天,這并不能派上用場,水比光更容易穿透緊挨的房墻,流過樓里伸出的擰成蜘蛛網(wǎng)般的電線和網(wǎng)線,淌滿大道小路。光影在水的倒影中交疊,又映照在人臉上。深夜,他們臉上泛著油光,走過一個個燈牌,時不時側身躲過穿街過巷的外賣騎手和三輪車,臉上變換著水果店的昏紅、成人用品店的灰藍、日用品店的敞亮、夜宵檔的火黃,直到拐角轉身,褪下路燈的慘白,只剩反射不出光線的油面,這一天才宣告結束。有經(jīng)驗的人能通過嗅覺判斷所處的位置,幾口黃桃香、幾次鱸魚酸、幾下油煙悶、幾回蔥姜蒜輪番C位后,就算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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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各種程度而言,名字總昭示著希望。就像石牌村里的大街,鳳凰、朝陽、龍躍、青云、逢源……鳳凰大街的人都等著涅槃,朝陽大街盡管朝著東邊,卻永遠曬不到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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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翻漲的物價和日漸干凈的地面,時間幾乎沒有從這個村子走過,盡管周圍已經(jīng)萬丈高樓平地起,數(shù)座電腦城挨個排開,數(shù)百米外,文華東方和太古匯讓這塊土地成為財富的象征,村口的BRT站臺和地鐵展示著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速度。于是,在幾個地方可能會看見石牌村再一次亮相,他們包括但不限于婁燁的電影和五條人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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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24歲的茂濤和19歲的仁科一起搬進石牌村,這里成為他們在廣州的重要據(jù)點,也是他們出道前閑散時光的終點。石牌村住著各種各樣的民工、走鬼、藝術家、IT人、音樂人,準音樂人茂濤和仁科在這里見識過搶劫、站街女,吃過3塊錢一份的炒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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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南大學就在石牌村旁邊,茂濤記得,一到晚上石牌附近就會冒出很多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其中還有不少留學生。蹲在路邊吃燒烤的人見到他們會突然收聲,等這群光鮮的肉體離開后再講話。仁科覺得,石牌周圍漂亮姑娘身上活力四射的生命感,給人留下真切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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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居住記憶要等到多年以后的專輯《廣東姑娘》和《夢幻麗莎發(fā)廊》才以音樂的形式具象化,但這里的烙印至今仍埋在兩個人的生活中。搬去大學城后,茂濤仍?;氐绞拼遒I卷煙抽的煙絲。不久前,他們還回了趟石牌,吃潮汕砂鍋粥,配上麻葉和番薯。還在那家,老板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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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濤2001年到了廣州,投奔在華南師范大學讀書的哥哥大茂。為了省錢,他住在哥哥的宿舍里,靠賣打口碟為生,也去蹭學校的電影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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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仁科在朋友“區(qū)區(qū)五百元”的介紹下投奔茂濤,和朋友合租一套只刷了墻的房子。里面有把舊吉他,誰都能拿著彈上幾曲。仁科認識茂濤時,有四個人在玩音樂,戲稱“四條人”,加上他就五個人?!暗覀儚膩頉]有五個人一起玩過一首歌。要是有第六個人加入,就六條。所以,這從來不是什么確切的數(shù)字,只是隨便就定名為了五條人。”在日后的多次采訪中,依據(jù)當天的心情,仁科和茂濤會給出樂隊名由來的不同解答。最文藝的一個是當時看了杜可風的導演處女作《三條人》,藍色充盈著整部電影。建隊12年,他們有了相對固定的四名成員,但第五條人仍“可遇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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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濤建議仁科賣盜版書,可以避免直接競爭。仁科因此認識了賣盜版書的趙云,被帶去進貨點,進了第一批貨。他的攤子擺在茂濤旁邊,第一天賣了一百多塊。糊口之余,他和茂濤開始聽自家的打口碟,既有歐美流行音樂,也有葡萄牙的法朵、巴西的巴薩諾瓦。2019年,五條人去國外巡演,他們第一次去了巴西圣保羅的保利斯達大道,感受了桑巴的夜場;在葡萄牙,則一心想著去法朵音樂的發(fā)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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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師大和暨大西門的街上有許多小販,他們與仁科和茂濤既是朋友,也是競爭對手。仁科和茂濤需要平衡種種關系,也要和城管斗智斗勇?!拔覀冋f的城管是概念化的東西,他們說的城管是有血有肉的?!迸c五條人合作多年、也是同鄉(xiāng)的設計師胡鎮(zhèn)超說。有時仁科打電話給他,開頭兩三句就是“你吃了嗎,最近怎么樣”,他總結:“一開口就是小商販那一套語言,東扯西扯,特別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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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設計過一個很大的書包,城管來了他鎮(zhèn)定地在原地收書,有一天他的書和書包都被收走了。不賣盜版書后,仁科試過在過街隧道里賣唱,一天賺幾十塊錢,能解決溫飽問題。有一天,一個客人給了一百塊,他很開心,請朋友們吃宵夜,結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錢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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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鎮(zhèn)超認為,這是五條人歌曲視角的來處。 “如果是一個精英主義的知識分子,很難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們叫觀察生活,可對五條人來說這就是生活。精英主義總是俯瞰的,需要輸出人文關懷,那時候五條人是被關懷的對象。這樣一個身份錯位很有意思。他們在節(jié)目上的撒潑打滾可不是裝出來的。他是一個敘述者也是一個觀察者,是當事人,同時也是知識分子,這樣的雙重身份讓他們用很江湖的一套輸出價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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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牌村,他們換了好幾份工作,賣盜版書、賣打口碟、在校園里貼商業(yè)海報、在琴行賣鋼琴,還當過吉他老師。為了給客人介紹鋼琴的結構和發(fā)聲原理,需要彈幾個音給他們聽?!斑@幾個音很關鍵,賣不賣得掉就靠這幾個音了。”仁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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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有時候會拿著吉他,去六樓天臺唱歌。他小學就會彈吉他,后來又自學了手風琴和電吉他。仁科愛看書,會畫畫,也寫小說,這曾是他的謀生方式。他發(fā)表過小說《瘋馬村永恒的一天》。在小說里,來自捷勝鎮(zhèn)的王子進入了瘋馬村。瘋馬村的村民只有一種感覺就是高興、快樂,村規(guī)規(guī)定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失落、悲傷、憂郁、絕望、忘恩負義、厚顏無恥、自相矛盾、借錢不還、裝、智力忽高忽低、無所事事,他們就會被關進跑馬場。人們堅信一條定律,就是:快樂的母親不會生出悲傷的孩子,正常的母牛也不會生出一只王八。瘋馬村啊,它需要人簡單點,不要太復雜,否則就太復雜了。人一旦被關進跑馬場就不被當作人來看待,他們跟動物一樣被迫辛勤勞動、吃喝拉撒,他們像動物一樣赤裸身體、長出尾巴,頭上開始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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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馬村是石牌村,跑馬場是石牌村旁邊的跑馬場。廣州馬場位于珠江新城東北角、黃埔大道與華南快速干線兩條市中心主干道交會處,被廣州最昂貴的AAA級寫字樓和住宅包圍。在占地660萬平方米的珠江新城,空置用地僅有它。歷經(jīng)廣州二十多年城市發(fā)展變遷,見證了CBD從無到有,這塊地一直被多方利益覬覦、博弈,一度可能成為大學校園、專業(yè)足球場或高級商住樓。但到目前,除了正在興建的地鐵站外,仍只是廣大市民茶余飯后的一個話題。對仁科來說,這里除了是小說場景原址,還是手風琴練習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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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是仁科為數(shù)不多的直白反諷與批判。大多數(shù)時候,五條人的作品曖昧中立,“白描”是出現(xiàn)最多的形式。胡鎮(zhèn)超認為,五條人的用詞帶有趣味性,而且一直處在中間的狀態(tài)。在敘事的同時讓它藝術化,但不會矯情,而是帶來浪漫和幻想?!八麄儚膩聿桓阒v道理,特別俗。寧愿土到掉渣也不可以俗不可耐。他們從來不會也沒有特意去抨擊,也沒有特意去贊揚,那種中間狀態(tài)很難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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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廣州籌辦亞運會,嚴打“走鬼”,消失于市面的“走鬼”們多年后出現(xiàn)在五條人的歌曲《很多很多》中,里面有賣打口碟的黑哥、賣盜版碟的阿兄、賣唱的小趙、賣盜版書的老趙、炸臭豆腐的老良、設計簽名的老陳和賣地圖的小東。他們聊著家里的孩子、棠下的小姐和世界明星的簽名。一同頒布的還有“禁摩令”。往后,摩托車載著姑娘兜風的景象只能在五條人的歌曲《石牌橋》中找到蹤跡?!澳菚r的廣州還可以開摩托車,我們喜歡出去兜風,你緊緊摟著我的腰,摩托車飛過石牌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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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五張專輯里,五條人歌詞中最常出現(xiàn)的一個字是“愛”,與愛相伴的是謊言。這些歌曲的故事從海豐挪到石牌,框架總逃不出一個男人騙了女人,或是一個女人騙了男人。這些人常與純情相伴:《阿虎》中的阿虎,頭發(fā)梳得像周潤發(fā),戴著墨鏡騎著摩托車去找初戀跟自己走;《夢幻麗莎發(fā)廊》的姑娘,年輕時被人騙,賣去一個地方,憂傷寫在臉上,但對未來充滿希望?!八麄兊母杼貏e生活化,甚至有點上不了臺面,沒有規(guī)則,但這種東西反而特別有生命力?!焙?zhèn)超說。他認為這也是五條人的詩意所在。他回憶,仁科雖然寫了那么多情歌,但對傳統(tǒng)的結婚生子買房等世俗規(guī)則不屑一顧。如果誰在他面前提到這些,會被他猛烈“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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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專輯《昨夜我又夢見自己去流浪》設計再版封面時,仁科提出原版的一匹馬不符合現(xiàn)在五條人的狀態(tài)。胡鎮(zhèn)超在一個好友群里發(fā)動朋友投稿,一位在海豐看地下停車場的朋友發(fā)來照片,照片中陳列著電視機、一幅中國地圖和一幅世界地圖,朋友在地圖下面的下水道上擺了一株塑料桃花,另搬來幾塊磚頭和石頭,造出一幅簡易風景。他和仁科一眼相中。明明在見不到多少陽光的地下車庫,看到的卻是中國和世界。桃花象征著浪漫,卻又是塑料的。“一個地下停車場看門的小伙子,天天對著這個場景,還自己弄了個桃花,太酷了。桃花又是假的,在那樣的語境里,荒誕感出來了,生命力也出來了。這是反傳統(tǒng)的詩意?!焙?zhèn)超說。這張照片曾是五條人單曲《世情》的封面照。他將原有電視機上顯示的“世情”換成五條人在葡萄牙的照片,做成了新專輯的封面。仁科看了很滿意,覺得還可以再丑一點。他們計劃把照片弄歪,再蓋個戳。仁科看了效果圖,開心地說:“太丑了,看一眼我都不想再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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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詩意出現(xiàn)在五條人的巡演海報中,2017年巡演時,五條人希望有更現(xiàn)實主義的海報,并定下了《初戀》中的歌詞“明天的太陽依舊為你升起”作主標題。胡鎮(zhèn)超最后拍了一張在高樓大廈留白的藍天中飄起的紅色塑料袋作為太陽?!斑@就是五條人所說的那種詩意,有他們想要的那種自由自在,又特別的廉價。在城市這種高樓林立的地方,塑料袋就是一個不守規(guī)則的東西,它是隨意飄動的,跟那種很嚴謹?shù)母邩谴髲B不一樣。他們不會直接反叛,而是很曖昧,那種曖昧就會跟現(xiàn)實場景的力量形成拉扯,產(chǎn)生了他們想要的詩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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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歌中,這種詩意有了更多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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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與五條人的一個朋友有關。十五六歲那年,這位朋友為了追求心愛的女孩子跑去棠下,在對方住宅樓下大喊她的名字表白,現(xiàn)實中的“阿虎”很喜歡那首歌,覺得把他寫得特別癡情——而十五六歲的茂濤正在縣城讀高中,聽大茂帶回家的唱片:崔健、左小祖咒、槍花……完成了對國內外音樂的認知啟蒙;同樣年齡的仁科還在貝雕廠畫貝殼,頭半年只有幾個工人,后半年他走了,前往廣州投靠茂濤——但是,無論在現(xiàn)實還是在歌里,阿嬌都不會跟阿虎走,生活會讓他們心肝痛。五條人加入了大量的吉他、鋼琴噪音,想營造一種悲壯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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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麗莎發(fā)廊》取自廣州石牌村里一個叫“蒙娜麗莎”的發(fā)廊,藝術家陳侗為這個專輯拍了宣傳片。他將自己在大學城租的村民樓改造成“夢幻麗莎發(fā)廊”,制作了霓虹燈牌,請美術學院的學生扮演發(fā)廊妹,又將上一個專輯中在購書中心活動的老“走鬼”們加進了敘事中,形成了前后專輯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仁科和茂濤在里面扮演兩個失戀者,一個剛剛分手,另一個找不到愛。片子的結局,兩個人互相攙扶著往遠處走去,身影在透亮的燈里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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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寫愛情寫得特別浪漫,但不會是關于愛情的那些終極結果,或者是普遍的傷感。他們寫愛情只寫具體的故事和畫面,而主題則涉及相愛的人所屬的階級。不僅是經(jīng)濟的階級,還有文化的階級,一切社會地位的階級。打工的男孩、打工的女孩,男孩每天都去工廠門口等女孩,這是非常浪漫的。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哪天要是去工廠門口等一個女孩,我們會說我這個大學是不是白念了?他們的歌通過敘事把這種草根的、我們不要的東西變美了?!标惗闭f,“有一些結局,比如我要帶你去海邊吹風,這樣一些愛情生活中看上去很廉價的許諾,但有異國情調式的空間調動在里面。五條人很能抓住這個東西,給你一個畫面,不是講愛情絕對的價值體系,互相信任啊給予啊,或者愛的傷感,而是講社會現(xiàn)實里培養(yǎng)的東西,愛不愛得成都無所謂,既無希望又無絕望。這兒愛情可能說變就變,但沒有破壞整個感情的基礎——社會階級關系,還有很重的浪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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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侗擔任導演和編劇,拍攝了《石牌橋》的MV。畫面中,打扮成阿拉伯人的仁科載著姑娘,在斑駁的光影里又唱又跳:“你頭戴面紗像個皇后,你在我的耳邊唱著歌,那時的歌聲美妙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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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橋》里出現(xiàn)一對阿拉伯人,這就是異國情調。這是廣州的現(xiàn)實,也是世界的縮影。工廠上班的辛苦跟浪漫情懷、跟異國情調這種不和諧的搭配形成強烈對比,同時又回指到‘世界工廠’這個經(jīng)濟現(xiàn)實。五條人能捕捉到人類心里面那樣一種浪漫的追求……把你逼到一個地方,讓你覺得這樣的愛情才是真正的,也想去找個工廠妹,想約著見個面,想扮演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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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人的歌階級性太強了,寫的是生活底層的人,卻把最美好、最浪漫的東西給了他們,以至于我們每個人都想擁有。就是說,愛情生活里面、感情生活里面的階級意識,它進入到藝術作品里面,產(chǎn)生一種特有的效果,會讓人覺得很猛,然后五條人不滿足于這個,它又給你畫個浪漫的餅,說我要帶你去海邊,是不是?就跟那個《熱帶》一樣的,他把那個女人捅死,在她身上找了點錢,買了一輛摩托車,然后就沒有錢了,對不對?但是突然間他又發(fā)達了。這樣一種跌宕起伏,一般樂隊是做不到的,一般樂隊在把玩什么?就是在找那種精神的趣味,捕捉現(xiàn)實和生活的大感覺,但是五條人是直接把這個東西生吃,就生吃直接拿上來。這東西一擺就這樣,我覺得這個跟他們沒有讀大學有關,同時他們也讀了一些好的東西,當代的、開放式的東西。他們比較干凈,不像那些大學畢業(yè)生有很多文化負擔?!标惗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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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鎮(zhèn)超和五條人見面時,如果大家都不說話或開始休息,仁科一定會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他對書有著很深的癡迷,十幾歲在看叔本華和笛卡爾,得出了面對世界的答案:幸福是不存在的,幸福就是減少麻煩。拋開道德層面,如果愿意,可以重塑世界?!捌鋵嵥且环N悲觀。但我看到了積極的一面,積極是在于就很簡單。叔本華分析的方方面面的生活,都在現(xiàn)代生活里能找到不斷的重復,歷史不斷地重復,他已經(jīng)把這些生活問題思考了一遍,讓我怎么積極地面對我,看到人間百態(tài),這個東西就這么簡單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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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存在主義,從海德格爾到康德,最近買了黑格爾的《小邏輯》。也看張愛玲、莫言、余華,《在細雨中呼喊》看了好幾遍。疫情期間沒法出門,他買了本馬克思的《巴黎手稿》?!拔铱戳松?、存在,現(xiàn)在到我們社會的建立對吧?那你要去追溯的還是馬克思吧。再理一下,我們是在一個社會哲學家的框架內,設計出來一些社會規(guī)則對吧?當然它后面是根據(jù)地域性的社會的不同,產(chǎn)生不一樣的方式。要溯到馬克思,所以我就看了馬克思,看的張志偉教授講馬克思的課程,他最近幾節(jié)課都在講《巴黎手稿》,我就買來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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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濤喜歡喬治·奧威爾的《巴黎倫敦落魄記》,作者流亡在巴黎貧民窟的三等旅館,存款被偷,丟了工作,窮困潦倒,最后成了一名洗碗工。從巴黎回倫敦后,生活狀況進一步惡化,淪落成流浪漢,結交了幾位流浪漢朋友,在不同收容所顛沛流離?!八埠艿讓拥?,我知道他的那種底層生活流浪打工的狀態(tài),能感覺到(他的狀況),當然跟我不一樣,我沒有去洗過碗,我沒有在廚房打過工?!钡瘽類鄣倪€是音樂,音樂人小河記得,剛認識茂濤的時候,一談到音樂,他眼睛就放大了,說什么都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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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和茂濤現(xiàn)在只在過年或清明時回海豐,好友“區(qū)區(qū)五百元”稱他們“沒有鄉(xiāng)愁”。有一年五條人辦“回到海豐”演唱會,初二演出完,仁科初三就回廣州了?!八麄儗鹘y(tǒng)文化的東西、對整個故鄉(xiāng)沒有感情。五條人其實是什么,很多人覺得我的故鄉(xiāng)我很喜歡,我含著眼淚,他們沒有的。特別是仁科,他不是這種人,他巴不得回來兩天就走。他們寫的海豐不是寫故鄉(xiāng),只不過說我生活在這個地方了,我就寫這些東西,我知道這些東西。我不覺得他們跟海豐的關系是鄉(xiāng)愁的關系,一點都沒有。他們只會說母親河30年前已經(jīng)殘廢了,真的已經(jīng)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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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能否認,這里是五條人走出來的地方。比起1988年成立的汕尾市,“海陸豐”更經(jīng)常被當?shù)鼐用駫煸谧爝叀_@兩個在秦漢時期就流傳的名字囊括了超越千年的滄海桑田。海豐因“臨海物豐”而得名,三面環(huán)山,一面向海,深受海洋文化的影響,包括但不限于與鄰市不同的、更貼近閩南話的海豐話,海產(chǎn)、擂茶與潮汕肉丸亦帶著千年的味道。和名字一樣綿延多年的還有這里的白字、正字、西秦戲,從南宋形成,演出至今。五條人多年的好友、廣州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副院長劉慶元跟著他們去海豐,看了當?shù)氐恼謶?,發(fā)現(xiàn)講的都是古代俠義故事?!案鱾€村都有看戲的傳統(tǒng),可以看可以不看,但就在身邊發(fā)生,會受影響。潛移默化,讓你在某個時刻產(chǎn)生能量轉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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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轉換最浩蕩的一次發(fā)生在八九十年前,大地主家的兒子彭湃從日本留學歸來,燒了田契鬧革命,建立了中國第一個農村蘇維埃政權,他們占領明代學宮、社倉舊址,改名紅宮,以此為基地進行革命活動。也是那段時間,粵系軍事將領陳炯明,中華民國時期軍政代表人物之一,主張“聯(lián)省自治”,與孫中山“大一統(tǒng)”的政治綱領不合,被國共討伐后避居香港。他生于海豐,死于香港,葬于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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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陸豐流傳最廣的一句俗語是“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海陸豐人認為雷公是懲惡揚善的正義之神,地上海陸豐講的也是他們嫉惡如仇的性格。這樣便能解釋為什么那么多海陸豐人會跟著彭湃鬧革命,也能講得通為什么至今市鎮(zhèn)的墻上還會貼著“還我耕地”的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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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生于捷勝鎮(zhèn),這是一個海邊的鎮(zhèn)子,空氣中常年飄蕩著咸淡交織的腥味。這里保留著古代的格局,祠堂、廟宇、戲臺挨個排開,祠堂的對聯(lián)昭示著這里的文化遺存:高陽日暖,泰岳春榮。巨榕錯落其間,它們高過鎮(zhèn)上大部分建筑,多人才能合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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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海豐縣志》記載,捷勝所臨海域海盜倭寇橫行,當?shù)厝嗽诖似D難求生。明朝嘉靖年間,戚繼光曾在捷勝剿滅倭寇、海匪數(shù)千人,史稱“廣東平倭之役”。由于捷勝戰(zhàn)亂頻繁,又是海防重地,時有倭寇、海匪侵犯,當?shù)鼐用褚嘤信d武御寇、抗擊番夷的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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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后,捷勝仍是海防重鎮(zhèn)。雖然海盜幾乎絕跡,可當?shù)厝艘琅f好斗。仁科在叔本華中看到了“騎士精神”海豐化。當?shù)厝藭榱诵∈履弥鞴系痘ヅ!斑@不是重量的問題,這是榮耀的問題,大面子問題?!痹诮邮苊襟w采訪時,仁科提到過他僅有的一次打斗經(jīng)驗,對方一木板拍下,他被送進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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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的爺爺曾在國營食品單位工作,父親是個廚師,在爺爺?shù)膸椭麻_餐廳、開酒樓、開發(fā)廊,還開了一家用鐳射碟機放碟子的卡拉OK廳。仁科那時上三年級,在那里聽到了風行全國的港臺歌曲。他站在舞臺旁邊,一大堆鐳射唱片邊上,偶爾報幕,有時也會上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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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濤生于陶河鎮(zhèn),陶河實在偏僻,不僅不靠海,還交通不便?,F(xiàn)在的陶河鎮(zhèn)被一條大街貫穿始終,最高的房屋不過三層。田埂荒草叢生,房子大多空著。90年代起,這里的居民大多搬去了海豐縣城。茂濤曾帶媒體回過陶河鎮(zhèn),那時全鎮(zhèn)只有一口井可以飲用。塑料袋飄落在土地上,農藥味飄散在空氣里,遠處的山巒因清明祭祖燒禿,連山頭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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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鎮(zhèn)上開了個寶石加工場,為不少人提供了就業(yè)機會。茂濤的父親是一個泥瓦工,90年代中期靠著承包鎮(zhèn)上的樓房賺了錢,買了三菱越野車,常帶著他去縣城大超市采購。仁科報幕的時候,茂濤正在抄流行歌詞,和同學們交換。中學老師在課堂上教他們唱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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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科父親做生意賠了,為了躲債連夜搬到了海豐縣城。茂濤家也在搬到海豐縣城兩年后破了產(chǎn)。在跌宕的生活和新的環(huán)境中,他們嘗試寫歌。茂濤第一首歌就是寫他對海豐的各種看不慣。“聽了搖滾樂就覺得自己上了一個層次,總覺得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一個城市搞得亂七八糟,那么多貪官,什么都不好?!泵瘽f。初三那年,仁科寫了第一首歌,歌詞是:“我?guī)缀跏钦孢@個樣子了,永遠是這個樣子,就算什么也不會改變?!边@與他當時在看存在主義有關。“這是一種流行歌,我聽了很多流行歌,當時寫過流行歌的架構,主副歌的變化、和弦的走向,我這個詞曲都具備流行的特征,挺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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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仁科和茂濤不得不放棄擺攤生意。他們搬去大學城,在一棟租來的老房子里開了唱片店,也開始整理自己的創(chuàng)作。2008年,周云蓬來廣州領取《南方人物周刊》青年領袖獎,仁科和茂濤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周及其當時的經(jīng)紀人佟妍。一場演出中,仁科和茂濤作為周云蓬的暖場嘉賓,唱了《阿炳耀》、《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和《綠蒼蒼》。佟妍表示要幫他們出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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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一張名為《縣城記》的海豐話專輯面世,贏得了主流媒體的一致好評。五條人因此獲評當年《南方周末》文化原創(chuàng)榜年度致敬音樂大獎。2012年,他們推出《一些風景》,延續(xù)了《縣城記》中的海豐故事,陶河鎮(zhèn)的阿炳耀、倒港幣的表叔公、學校守門的酒鬼豬哥伯、賣蚊香的夢想化工廠、清明燒山、農村看戲,甚至村民打群架都被寫進了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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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濤和仁科跟哥們喝酒時,聊起農村里搭臺唱戲,演員在前臺演,戲臺后就有人在分番薯粥。曹操扮演者聞到一股番薯味分了神,后臺的人對他喊:“曹操,你別怕。番薯粥一人一碗?!辈懿倭r怒了:“一人一碗,你們把番薯肉分完了,剩下一碗番薯水,那還算一碗嗎?”“啊呀呀——”臺上臺下打罵作一團。曲子開頭是農村最常見的吵架場景作引子:“伶敢行啊瓦阿鄉(xiāng)里踏瓦阿田,撲母?。。愀襾砦覀兇遨`踏我們的田!找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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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興奮于這個剛冒頭的組合,“大部分民謠場景都千篇一律,慢慢就不落地了,走上特別個人化的東西?;旧隙际秋L花雪月的多,城市里的男女情愛多。最生動的理應有一些真實透著泥土氣息、人味和生命樂趣的東西,有時不一定美好,可能是很尷尬的生命狀態(tài),但很真實。當五條人出現(xiàn)的時候,我覺得又重新燃起了一個希望,年輕的孩子用方言母語去唱自己身邊的小生活小人物,就特別美,非常的大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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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張專輯中,五條人寫了《彭啊湃》和《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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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侗喜歡《彭啊湃》和《陳先生》中透露的曖昧氣息。在《彭啊湃》中,農民被國民黨軍官抓住,對后者唱了一段關于彭湃的歌,后者回了一段在上海抓住彭湃的歌,農民說,我們的旋律好像,一起唱歌吧。雙方一起唱了第三段歌?!皣顸h突然就變成和農民一起唱歌的了,身份出現(xiàn)變化,曲子變得一樣,其實這個也是暗示著國共關系的曲折歷史。當然,五條人不一定意識到這個,他們只是因為頑皮自動把敘述轉過去了?!标惗闭f,“《陳先生》更有意思。三句歌詞,三種方言,生于哪兒,死于哪兒,葬于哪兒。唱一遍,再唱一遍。也是客觀地講述陳炯明,不存在說給他一定歷史地位還是否定他。我覺得應該多多出這樣的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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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一切描述給你看,交給你去做判斷。很少有虛無縹緲的詞匯,拒絕煽情。”胡鎮(zhèn)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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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認為,“音樂來自于心氣,音樂是我們內心涌動的圖像和痕跡,有什么樣的精氣神就會做什么樣的音樂。五條人雖然從小地方來,但內心挺賣力的。這種拼勁在他們的音樂里有,會感染其他人,這個力量感挺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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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五條人會有意無意避開媒體問的與海豐相關的問題,還不忘加一句“我們不僅是海豐方言樂隊”。他們希望公眾將視角落在他們近些年的進步上,而非已經(jīng)闡述過多次的原鄉(xiāng)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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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元認同這種說法,“你可以想象當你老了之后,你發(fā)現(xiàn)你很多東西來自于故鄉(xiāng),而不是現(xiàn)在天天去提前去消費,它會默默地給你輸送一些東西。他們一直在創(chuàng)作,一直在學習。搞創(chuàng)作的人就得有這股勁,這股勁沒有了,你不就變成行尸走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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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海豐縣志》《五條人 問題出現(xiàn)時我再告訴大家》《你敢來踏我們的田?——五條人和海豐縣城記》《2011,和五條人一起回鄉(xiāng)》,感謝朱曉佳在采訪中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