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楊楠?? 發(fā)自江西永修 編輯 黃劍 hj200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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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修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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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江國保考上了南昌的大學。同村人可以證實,這個消息震驚了全村??瓷先ィ倌杲瓏H粘W類圩龅氖虑榫褪窃谛匏锩~,或者舀干小池塘里的水撈魚。最多見的是鯽魚和黃辣丁,運氣好能摸到桂魚。桂魚多刺,一摸到就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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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保家住永修縣三角鄉(xiāng)。永修依修水(又稱修河)得名:泮臨修水,永受其利。江家離修河五百米。“不,是三百米,”江國保糾正了下,漲水時三百米,枯水期五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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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南昌學了水利,專業(yè)是高中老師填的。學什么都行,只要不當農(nóng)民就好。每年夏天是鄉(xiāng)下的“雙搶”時節(jié),搶收和搶種。四十年后,江國保描述暑假下田雙搶掙工分的日子,依舊面露難色:“很累,很難受,就不想做農(nóng)民,想吃商品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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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發(fā)大水,三角鄉(xiāng)潰壩,小河淹成了大湖,江國保從永修車站劃船回家。他家在高高的堤壩上,沒被淹到。江水沖決了堤身,尚未漫過堤面。整個夏天,江國保手腳起滿了水泡,“洪水是臟的,浸泡了太多東西。那年沒有稻子,撈魚蝦吃,身體內(nèi)火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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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江國保畢業(yè)回鄉(xiāng),成了永修縣的水利技術(shù)人員。從此,人們稱他“江水保”,他是永修縣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水利高級工程師,從農(nóng)田水利到防洪抗旱,周周都在田地和堤壩打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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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站在永修縣的九合聯(lián)圩上,有人對江國保打趣道:“你都堵了36年‘泡泉’,還不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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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保咧嘴笑起來,說:“他們先讓我把三角鄉(xiāng)搞倒了,再讓我來九合搗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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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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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江國保來說,2020年大水和1998年一樣,他先在三角聯(lián)圩搶險,然后三角聯(lián)圩潰壩,他又去了九合聯(lián)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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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衛(wèi)一座堤最重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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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都不能垮,”江國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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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險搶險這件事在技術(shù)上并不復雜,堵“泡泉”的經(jīng)驗代代相傳,湖區(qū)人人都懂。粗糙地說,堤壩上的險情分為兩種:管涌和漏洞?!芭萑笔枪苡康谋憩F(xiàn)形式:在堤腳附近出現(xiàn)水流漩渦或是翻出浪花。在滲流作用下,水流加速通過堤身的泥土,尋找空隙冒出。如果不及時處理,水流帶走的土石越來越多,孔道擴大,基土被淘空,堤壩可能突然決口。而漏洞,則是一眼可見的背水坡陷落一大塊,形成漏水通道,水流從背水坡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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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陽湖地區(qū)地質(zhì)組成為二元結(jié)構(gòu),一般包括黏土層和卵石層。卵石層透水性強,水位高則水壓大,水流在卵石層不斷加速,容易沖破黏土層帶出堤壩的基土。永修人常說,他們不需要打地下水,表層水就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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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出現(xiàn)管涌和還是漏洞,處理險情的基本思路都是用土石壓住出水點。這些土石的主要作用是過濾,留有空隙讓水流溢出——水因勢賦形,不從這個口出來就找下一個出口——但阻擋堤身土的細顆粒被帶出,因而堤身結(jié)構(gòu)不被水流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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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險是最為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多位在堤上的江西省水利廳派駐的專家說,查險別無他法,唯有靠人一寸一寸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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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要求,堤壩平均每公里就要設(shè)置一個巡查點,每小時巡查一次。巡查人員兩人一組,穿膠鞋持木棒,撥開雜草看一看有沒有“泡泉”,用腳踩一踩試試有沒有被浸泡塌陷的泥土。九合聯(lián)圩和三角聯(lián)圩都屬于必須死守的重點圩堤,堤內(nèi)都有超過五萬畝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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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下旬,在九合聯(lián)圩上,我問九合鄉(xiāng)門樓村村長,你擔心會潰壩么?此前幾天,鄱陽湖標志性水文站星子站的水位突破有水文記錄以來的最高值,九合鄉(xiāng)對面的三角聯(lián)圩因為一個未有及時報告的西瓜大小的漏洞,而遭遇潰壩。門樓村負責巡插的木頭塘已是彩旗飄飄——每發(fā)現(xiàn)一個險情要插一個彩旗的標記,木頭塘在一周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近百個大小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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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擔心?!贝彘L說,“98年那么差的土堤都沒有倒,今年怎么會倒。”村長背著手站在九合聯(lián)圩上,他眼前是一片翠綠的農(nóng)田。“雙搶”時節(jié)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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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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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區(qū)人有一種“見多識廣”的氣量。洪水淹沒了自家的房屋,三角鄉(xiāng)人說又不是沒見過,“83年、98年不都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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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災旱災年年有,只是大和小,”江國保說。在1986年修訂的《永修縣志》里,記載水災的篇幅超過了旱災、蟲災和風災的總和。其中不乏這樣的描述:“六月大浸,漂沒縣門屏墻十余日,居民架木以渡,廬舍、場谷,一皆漂散。”“修、潦兩河沿岸白浪滔滔,一片汪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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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鄉(xiāng)副鄉(xiāng)長熊斌不是湖區(qū)人,但在三角鄉(xiāng)工作的近三十年里,他覺得自己算是見過世面了。 1998年大水,三角鄉(xiāng)一度保衛(wèi)住了堤壩。不想遇到“二度梅”,8月第二個雨期來臨,南面的外堤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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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好難過的。”熊斌說,他走在堤上都不敢抬頭,覺得自己對不起百姓。他那時年輕,心里絕望地想,完了完了,鄉(xiāng)政府要散伙了,三角鄉(xiāng)要從地圖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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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水位漸高,內(nèi)堤壓力增大,有漫決的可能。防洪指揮部決定挖開西北面的一段圩堤,引洪入鄉(xiāng),減小堤壩兩邊的水位差。熊斌被派去引洪口,勸阻村民?!拔艺f領(lǐng)導你這是讓我去死啊,你讓我站在洪水進來的地方。領(lǐng)導說不要緊的,一天一夜都漲不滿的。那一年,我知道了水要流一天一夜也不會滿,所以我今年不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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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斌所不慌的是,即使出現(xiàn)潰壩,三角鄉(xiāng)的居民應該都能被安全轉(zhuǎn)移,不會出現(xiàn)人員傷亡?!拔覀冏隽祟A案,在村子里敲鑼打鼓還有放喇叭,喊大家轉(zhuǎn)移。村干部,派出所,還有救援隊都會幫助轉(zhuǎn)移群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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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12日晚,三角聯(lián)圩發(fā)生決口。江國保已經(jīng)在堤上查險搶險了一周多,但從未接到過決口處的險情報告。決口處屬南昌市新建區(qū)大塘坪鄉(xiāng)責任段,但最受影響的是三角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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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保接到潰壩電話時還抱有不確定的希望,直到自己親眼看到江水從決口處涌入三角鄉(xiāng)。一同防洪的人說,我們每天沒日沒夜地工作,白天查險晚上修路——運沙車把堤面壓得凹凸不平——最后水還是進來了,你說我們難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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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保倒不是為自己難過,他知道今年三角鄉(xiāng)要絕收了。他所負責的三角鄉(xiāng)農(nóng)田水利工作,去年剛剛建設(shè)完成國家高標準農(nóng)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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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頂之災”,熊斌這樣形容。1998年之后,三角聯(lián)圩完成了兩次除險加固工程,將堤面上的住戶全部遷離堤壩,在堤壩五十米外重新安置。堤身屬地勢高處,遷離堤壩意味著以前大水可能淹不到的房屋,今年全都浸入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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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說雨情是中水偏大,小雨當大雨對待。這話聽多了,沒想到今年會決口?!苯瓏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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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利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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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保問我,專家組是不是說他不聽話。我忙澄清:“沒有沒有,萬所夸贊你許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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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怡國是江西省水利科學研究院農(nóng)水所所長,2020年7月12日作為專家組組長被江西省水利廳派至九合鄉(xiāng)進行查險搶險。往年他也要上堤防洪,不過是他一個人負責九江下屬所有縣鎮(zhèn);今年則是三個專家管一座圩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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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怡國第一次從九合聯(lián)圩查險下來,就聽聞了三角潰壩的消息?!罢娴牟豢赡軙观祝睅缀趺總€三角鄉(xiāng)人都這樣覺得。這個不可能的消息促使萬怡國當晚又重新上堤,查了一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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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怡國處理的第一個險情是“跌窩”(漏洞的一種表現(xiàn),堤身發(fā)生局部塌陷)。緊接著專家組又查出了二十個左右的險情,眼睛看到的泡泉或是用腳踩出來的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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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組到來不僅是為了指導搶險工作,也有“欽差大臣”下來監(jiān)督工作的意思。三角潰壩之后,永修縣防洪工作到崗到位的情況好轉(zhuǎn)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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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險情點,最常聽到的問話是,“是清水嗎?”所有人都期待清水,有時會互相找補:“這不是底下帶出的泥沙,是面上帶出的泥沙?!痹u估險情處理結(jié)果的重要標志是“清水”。出水點流出的是清水,就意味著對堤壩不會造成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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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上防洪人員有時會感到困惑,說省里的專家說的處理方法和市里的專家不一樣,市里的又和縣里的不一樣。雖然處理險情的基本思路一致,都是壓住出水點,任水流而不帶走基土。但在具體的處置方案上,江國保講求的是最快最有效,能用卵石都壓住,就不要分多種材料去處理,稍微帶出一點泥沙也沒問題。萬怡國注重細節(jié),盡量將所有可能都考慮到,一次處理到位。萬怡國慣用卵石、粗砂、細沙分層壓住出水點,層層過濾,確保冒出的都是清水。多數(shù)時候,萬怡國會自己動手去鋪平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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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細節(jié),江國保和萬怡國是完全一致的。大水過后太陽毒辣,上堤時間太久,他們皮膚都曬到脫皮,呈現(xiàn)出斑駁不一的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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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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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7月,永修縣各政府部門和事業(yè)單位,本職工作停擺了大半,人人都上堤抗洪搶險。還有些不臨水、在山上的鄉(xiāng)鎮(zhèn),也派了村民來支援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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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九合鄉(xiāng)還是三角鄉(xiāng),防洪的一大難點都在于人手不足。一方面是本地青壯年多外出務工,人口流失嚴重,上堤防洪的多為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另一方面,即使是留在村里的青壯年,也并沒有全部上堤防洪。九合鄉(xiāng)的一位鄉(xiāng)長說,自己很多年沒見過自發(fā)保衛(wèi)家園的場景了,他認為巡堤工作不應支付村民報酬,“是保衛(wèi)自己家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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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濟上去了,思想教育沒跟上,現(xiàn)在都一切向錢看。就算上堤,也是磨洋工?!毙鼙髧@了口氣說,“有的人在外面買房了,也不把這里當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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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2日,三角鄉(xiāng)人江國保又被叫回了三角鄉(xiāng)。路途中,兩鄉(xiāng)鄉(xiāng)長和縣水務局的工作人員來回與他通電話,九合鄉(xiāng)希望他留下,三角鄉(xiāng)希望他快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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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鄉(xiāng)要開始排澇了。潰口已經(jīng)堵上,三角鄉(xiāng)被淹成了一個池塘,水流無處可去,只有借力水泵,抽入數(shù)十根鋼筋管道,流回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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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國保要做的事情很多。他要告訴施工隊管道需要接多長,抽水口需要伸多遠,還要給鄉(xiāng)里出主意,如何降低排水口的水流對堤壩的沖擊力。引水坡的堤腳沒在修水中,排水口下方的水面上被放置了一塊木板,減緩水流對堤腳的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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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三角鄉(xiāng)的村民聽說我要上堤看排澇,主動說用摩托載我去。在堤面顛簸的路途中,他說昨晚自己搭著一個汽車輪胎游回了家,守了一夜?!拔覀兏舯诩业碾娨暥急煌盗耍乙才?,就回家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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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我拍幾張抽水管下水的照片給他看看,這畢竟是個好消息。“希望能早日回歸家園,”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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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根抽水管在一個傍晚下水,那天夕陽都帶著喜悅的顏色,粉中透出橙光。堤上的人都忙著拍照,熊斌對我說:“你看我們?nèi)青l(xiāng)多美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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