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孟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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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是我在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洪水之年》中讀到的。在江西的第八天想到這句話,讓原本焦頭爛額寫稿的我多少獲得了一些動力,雖然這動力不足以抵消一小半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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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同事楊楠到江西之后,同行們一撥撥來了又走,村莊浸泡在水中,水體發(fā)臭,但災(zāi)后的進展就像靜止的水面一樣緩慢。我苦于找不到新的節(jié)點來框定我的稿子,于是十分懷疑自己這么多天來的采訪,以及最后寫出的文章值得一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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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阿特伍德那句話出現(xiàn),像一根救命稻草。我立馬正襟危坐,決定從既定的現(xiàn)狀回溯、分解,“重新打量每一個生命”。我想村民的生活不僅僅是損失了多少錢、淹沒了多少地、與自己的房子分離多少天這些數(shù)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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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西,我和同事楊楠基本上每天都通電話。她在永修縣三角鄉(xiāng)跟訪水利專家、搶修隊,常常到深夜,有一天在水面上暴曬三個小時,幾天后我們見面,她的手臂和脖子已經(jīng)開始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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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在三角鄉(xiāng)的探索遇到了阻礙,一個五萬畝圩堤的決堤和一個千畝圩堤的決堤不是一個性質(zhì)的事件,能追問更多,但當(dāng)?shù)貙Υ酥M莫如深。她后來在《想回家的人》的留言中寫道:潰壩那段是三角鄉(xiāng)承建,對三角鄉(xiāng)人民十分重要,但屬于南昌市新建區(qū)的責(zé)任段,兩地履職擔(dān)責(zé)一直不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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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鄱陽縣油墩街鎮(zhèn),荻溪村的決口處也遲遲不見重修,被迫從農(nóng)活中解放出來的人們已經(jīng)進入到一種新的日常生活中,但一定有不安,尤其是對于長期勞作的人來說,要度過漫長而無所事事的白天是件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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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好整日在村里閑逛,尋找采訪對象,和他們一起吃飯、聊天,或者坐船到村子里去看看。水面上最多的是水葫蘆,樹木露出水面的頂部像孤島一樣,看久了會產(chǎn)生它們正隨水流漂浮而去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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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下午,我和黃紫益女兒黃芯琪玩。我太喜歡她了。她跟我講了一堆秘密、她最好的朋友、她做的夢,帶我去認村里每一只狗。我第一次見她,覺得她才9歲,可能還不明白洪水帶來了什么改變。大食拍完照給他的朋友看,朋友也說,小姑娘還不懂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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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她很明白。給她拍照那天,她的一個朋友跟家人來領(lǐng)救災(zāi)物資,我們在斷堤邊玩。她的朋友大聲地喊:你們家的房子倒了,什么都沒了(我想沒有惡意)。黃芯琪突然僵住,兩只手揪著白色裙子,眼神躲閃,尷尬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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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喜歡余叔,到他家住了一個晚上,舉著手電筒聊天。他的人生態(tài)度是及時行樂,對他人又充滿悲憫。他承包了180畝農(nóng)田,但常常助人,因此農(nóng)忙時鄰居們也愿意幫他。他身上,非常好地呈現(xiàn)了一個人和他的村莊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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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錯,我、另一位同行和余叔吃完西瓜到三樓露臺睡覺,因為太熱了睡不著,我聽到他兩次下樓去給我們點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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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街上的張偉姐,送了我一大袋子好吃的豆沖。她很善良,跟我講,不知如何面對房子倒塌的黃家,怕自己的同情傷到對方自尊,又怕不安慰顯得自己冷漠。我差點掉下淚來。你看,在自身難保時,仍然會有人關(guān)心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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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喜歡待在村子里,跟村民多吃幾次飯,才知道他們?yōu)槭裁疵磕瓴幌r間和金錢回家參加龍舟賽,為什么覺得在洪水中居住比去安全的區(qū)域更體面,為什么說這些話,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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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近看必定另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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