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丨受災(zāi)村民黃紫益 房子倒了,但我不會消沉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20-08-07

“可能又得重新奮斗十年,我這輩子的目標(biāo)就是把賬還清了, 不要那么操勞,真的。保持我自己的溫飽就可以了”

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江西鄱陽 ?

實習(xí)記者 ?陳媛媛 ??

編輯 ?黃劍 ?hj1888@hotmail.com

頭圖:黃紫益和妻子黃立妹、女兒黃芯琪。黃紫益接到從銀行打來的催債 電話 圖/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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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8日,南方連日降雨后,江西省鄱陽縣西河發(fā)生四處決堤,其中一處位于油墩街鎮(zhèn)荻溪村,決口近百米,附近已有五座房屋垮塌,還有一座傾斜在水中。

我見到其中一位屋主黃紫益的時候,他和家人暫時寄居在附近姨夫家。姨夫家一樓已經(jīng)浸泡在水中,剩下的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是為他們年底即將結(jié)婚的兒子準(zhǔn)備的婚房。姨夫一家打地鋪,把房間騰出給黃紫益家住。

等待洪水退去的日子,白日無事,黃紫益有時會和附近的人聊天,而妻子變得不愛說話,身體愈發(fā)虛弱,因為瘦,她的臉頰凹陷顴骨突起。采訪的時候她坐在一旁聽,偶爾說幾句,好像要費很大的勁。

黃紫益常常安慰她,“慢慢熬,我還年輕。”一邊說一邊抬頭笑起來。他今年38歲,早在13歲便不再上學(xué),出門打工;18歲結(jié)婚,和妻子先后孕育了三個兒女,如今大兒子和大女兒分別19歲和17歲,已經(jīng)出門打工。

經(jīng)歷了親人的接連去世、常年打工和花費半生心血所建房子的倒塌,黃紫益身上仍然有一種樂觀,也許是他的天性,也許是經(jīng)年累月面對生活的勇氣造就的。

油墩街鎮(zhèn),西河?xùn)|聯(lián)圩浸水的村莊 圖/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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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黃紫益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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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一倒,雨就停了”

7月8號那天河水是從一個窟窿里流進來的。水泥路面破開了一個窟窿,我鄰居先看到的,我還說用貨車去堵,根本來不及。

我的貨車就停在鄰居家車棚下面,那邊地勢高,不容易淹水。沒想到車棚先倒了,我的兩輛貨車,還有別人的幾輛推土機、翻土機、貨車和三輪摩托車全在下面。我想去拖車,還一直給人打電話,叫他們都來挪車。他們都來了,但只能站著,看那些車沉下去。河水猛灌進來,房子倒了下去,像地震一樣。

前幾天一直下雨,我每天都會把室外和一樓的廢紙品搬到二樓,但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旁邊做家具的,他也損失好幾十萬。他常年在家,都不搬,而我去年剛回來。

我看到附近已經(jīng)倒了三幢房子,第三幢是我鄰居家,和我家隔著一條十米寬的“環(huán)城路”,趕緊喊老婆和女兒。孩子出來之后一直哭,嚇壞了。我們屋里有五萬塊現(xiàn)金,我以為老婆拿了,老婆卻以為我拿了,結(jié)果誰都沒拿。

我想回去拿錢,女兒和我媽都拖著我喊,不能進去,進去人就沒了。我們就一路跑,跑過橋到河對面去,看著自己家的房子倒了下去。

我房子怎么建的?底下全部挖空,挖了好深,倒了50公分水泥,上面穿梁,再鋪50公分的水泥上去,光第一層就花了20萬,上面有三層。我是做廢品回收的,一樓二樓都是放東西。房子后面是別人的田,有一部分沒太陽,收成也不高,我就叫田主劃一塊給我。

現(xiàn)在都沒了。房子一倒,雨就停了。我們在河對面,從4點多一直待到晚上8點半。女兒問我:“爸爸,我們?nèi)ツ睦镞^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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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搬到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在舅舅家休息了一會兒,到了晚上9點,我借了大姨夫的摩托車,帶著老婆孩子到小姨夫家去住。那天晚上,睡不著,我一個人睡在姨夫床上流淚,老婆也傷心。房子倒了,真他媽心痛,真不是滋味,感覺心里被掏空了,就是躺在床上掉淚,沒別的。不過,現(xiàn)在好了。

第二天早上3點,我又到房子這邊來看了。斷掉的地方烏漆抹黑的,那底下肯定很深,現(xiàn)在應(yīng)該只剩下幾根梁子,一口塘。我就坐在那里抽煙,一天要抽掉三四包,每天的煙也都是別人給的。

我連續(xù)三天都是這樣,一兩點睡,就稍微瞇一會兒,驚醒了就到倒了的房子這邊來。待不住,這個腳不聽話,順著路就走過來。省得我傷心,老婆也跟著傷心,分開還好一點。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這里也是發(fā)過大水。他以前很貧窮,沒田,也沒地。田畈街那邊地勢高,而且田地多,只要你使勁干,有勞力就可以。他后來搬到了田畈街一個山溝里面,很偏僻,離這里四十多公里。我是出生在那里的,童年記憶也都在那里。

后來我叔公說,給我們買了一塊地,讓我們回來建房子,就是現(xiàn)在河邊那塊,在我叔叔家旁邊。當(dāng)時為了省一堵墻的錢,我們家房子和他家房子連在一起。那時候也沒有錢造房子,我爸做泥水匠,我挑空心磚,建了一層,沒有錢了,就到外面去務(wù)工,回來再建第二層。1996年還是1997年,房子終于建好了。

我們最終決定從田畈街搬回來,是因為爸爸生病了,膽囊腫,他想回老家。我說,我從你的愿。人嘛,總要落葉歸根,回到故鄉(xiāng)。

前兩年,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我說,在這不順利,要搬回田畈街。我老婆說,你老家不就是這里嗎?我說,我出生的老家。女兒說,不去。我說,你不去那我們都不去。我都聽她的。

現(xiàn)在,我想隨便在哪,不管你搬到哪里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安心。

1998年,我才16歲,全家從田畈街搬了回來。那年碰到了洪水,水從上游的一個口子下來,以前的老房子泡掉了,不牢固,樓板裂開了,墻也裂開了。這里每年都會漲水,水漲一下,沉下去一點,漲一下,再沉一點。

2014年,我叔叔說,這個房子要拆,真的不能住了,危房。他拆的話,我們也必須要拆了。那時候,我口袋里真的一分錢都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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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容易”

2012年8月,我奶奶走了。第二年正月初三,我姐姐也走了,她只有三十多歲,得了黑色素瘤。她生病那段時間,爸爸媽媽在我家和姐姐家之間來回跑,每天要到凌晨一兩點鐘。爸爸因為這件事情,受到刺激。他原本身體也不好,到5月份,也走了。

家里有一個生病的,我就從打工的地方回家,要安慰也要照顧家人。不能完全靠我媽,她身體也不舒服。

我爸去世對我打擊很大。我們家兩姐弟,以前碰到事情,我還可以和爸爸姐姐商量一下,現(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人,沒有依靠了。

那年我把工作辭了,后來要找另外的工作,到處跑,溫州、杭州我去過,山東、江蘇也找過,都沒有合適的,工資太低了,兩三千。最后,跑到福建,找了家廠繼續(xù)干。第二年清明,打電話給我媽,娘倆眼淚直汪汪。

可是,我還有老婆孩子,還有母親。兒子和大女兒,一個19歲,一個17歲,還是學(xué)徒,在外面打工也沒什么錢,還要人帶著。我還要支援他們,上次沒錢交房租,我就轉(zhuǎn)了1000塊錢,沒辦法,不能讓他們在城市里面太寒酸了。

煩的時候喝酒抽煙,喝醉了就沒事了,第二天起床,接著干活,哪有精力去想這些事情。所以,今天我到我房子那邊轉(zhuǎn)了一圈,頭又痛。不想了。

大家都不容易。我在外面打工,看到一個路人半夜走路,我騎摩托車,我說你到哪?他說到水頭(福建南安市轄鎮(zhèn))。然后,我說我?guī)闳?,你別怕我,我不是人口拐賣的,你放心,我身份證都可以給你看。

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外面肯定有一點什么事,要么沒錢搭車,要么搭車晚了,沒趕上點。反正我一個人騎車,多一個人能耗多少油?后來我?guī)ニ^汽車站,從廈門集美到水頭差不多100公里。到了之后,我說給你開房,他說不用。我只好走了。

2014年,我還是回來建房了,錢是東扯西扯,從親戚朋友那里借的,差不多花了60萬。天熱的時候開始建,差不多到2015年建完。什么都沒裝修,空架子,墻就是毛坯,白漆也沒刷。要過春節(jié)嘛,搬進去先過個年。

很開心,但也真的心酸。那時候我的口袋里只有3000塊錢。我也不想欠別人的錢,砌墻的師傅拿了2000塊錢,還有1000塊錢又還了別人,一分錢也沒有了。搬進新家那年大年三十下午,實在沒辦法,買年貨的錢都沒有,我就向隔壁家借了1000塊錢過年。

去年超市那邊的老板說,紫益你還有個錢沒給我。我說,什么錢?他說,你過年賒的賬,我說我沒賒,他說不是你賒的,是你媽媽。我說,你怎么不早跟我說,好好好我給你。我才知道那年的年貨是這樣來的。

荻溪村,清洗房子的村民 圖/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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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年為止,我都是信心滿滿的”

我在油墩街鎮(zhèn)荻溪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外面打工,到現(xiàn)在這里的人還認(rèn)不全。

去年9月,我回了家。因為家里有小孩、老人,我老婆身體也不好,心臟病,不能出去外地掙錢,所以我只能回來。夫妻兩人干活,還債也快一點。我一個人在外面務(wù)工肯定是不行的,一個月才四五千。

我們油墩街鎮(zhèn)這邊少有工廠,都是做農(nóng)田活,年輕人在外務(wù)工。我在福建是磨大理石,收入按件計。回老家之后,我東想西想,看廢品回收廠生意還蠻可以,比較穩(wěn)定,打算試一下,在一家廢品回收廠干過一段時間。去年,有一次,我去把破碎機卷帶下面卡住的碎鐵拉出來,差點人被卷進去,那時候受了傷,人都差點沒了。

休息了一個月,我就跟廠里說我不做了。我回來一分錢都沒有,但有沖勁。我說,做回收廢品,肯定是不會虧,就向銀行貸了15萬,又買了一部車,車貸9萬。2019年年底前六十多天,生意還好,我又買了一部二手貨車。

別人廢品送不過來,我也自己過去拉。裝貨、卸貨都是我們夫妻倆,七十多歲的母親也一起幫忙。請人劃不來,(廢品回收)利潤很低,一斤就掙5分錢,只能自己干。現(xiàn)在農(nóng)村有的人建房子,我有空也去給他們拉土。

每次收購廢品,要到景德鎮(zhèn)、鄱陽這兩個地方去賣,開車一個多小時。我怕超高,交警查,就挑中午走,空著肚子,有時候下午3點回來才吃中午飯,吃完飯又繼續(xù)干。

收廢品要壓貨,不壓貨廠家會把價錢壓低。今年的行情,紙皮和銅的價格都是死跌,銅跌了一萬多(每噸),鋁跌了四千多。收的價錢高了就不能出售,家里壓了40萬的貨。現(xiàn)在水里漂的那些塑料瓶都是我的,那邊有人撿了好幾袋,人家撿走就變成人家的了。

那天沒拿走的5萬塊錢,是從姨夫那里借的,本打算去買破碎機。塑料瓶一袋才七八斤,如果我破碎一下,就省了空間。

其實到今年為止,我都是信心滿滿的——這兩年努力收廢品,先把債還掉,然后出去到處玩一玩,看一看。人生就是幾件大事:媳婦、房子,然后,就是孩子們長大、結(jié)婚。

村民在領(lǐng)取善心人捐贈的物資 圖/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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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會消沉的,我還是蹦東蹦西”

倒房子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辛苦了大半輩子,都沒有了。我說老天爺怎么這樣對我。我給大女兒打電話,她一聽就哭了,鬧著說要回來,我說你回家干嘛,家都沒了。

我覺得洪水(全退)至少要到8月。我們現(xiàn)在住在大姨夫家,也不是個辦法。他孩子今年年底還要結(jié)婚。

我只能帶著老婆孩子?xùn)|住一下,西住一下。我媽媽不想走,想一直待在這里,說要在家里看家。我說,哪有家看啊,就看河唄,一條河。

我們到小姨夫的家里住了幾天,住不習(xí)慣,騎摩托車過去有十幾公里。村里安置點也住了兩個晚上,在頂樓,剛好空調(diào)壞了,我女兒待不住,而且人比較多,今年疫情嚴(yán)重,我怕這些。如果我們家里任何一個人生病了,我哪有錢去治?前些天,我老婆去醫(yī)院吊水,護士說你先去付錢,我說哪有錢付???

后來,我們又在舅舅那里住了幾天,現(xiàn)在到大姨夫這里了,還好一點,靠近家,踏實一點。

我找到村書記說,你們也給我安排一下房子住。他說,房子安排肯定是要安排的,就是沒有地皮,沒有地皮就不知道住哪里。我每天都去家那里,坐著。

每一代的人生都是差不多,我和我爸都是打工賺錢,造房子。我爸去世的時候52歲,他遺憾的就是,兒子沒養(yǎng)過他,沒享過清福,就這樣走了。他走的時候挺年輕,他的病像機器少了一個零件——零件壞了,當(dāng)然要修,但修不好。

就在前天,我才開始接受房子倒了這件事情。如果外界人士能支援支援我,我還真的有信心,把廢品回收站繼續(xù)搞起來。

我有時候也逗我老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是天災(zāi),擋不住,不是我賭了輸了,吃了喝了。我們兩個人,家里不能只靠一個男人或只靠一個女人,她要是倒了,我也倒了。我也不會覺得她煩,家庭和睦最重要。

其實我喜歡看書,在手機上看,花了好幾百塊。一本書你看了一百多頁,書還沒寫完,它就要錢??锤F小伙子變富豪咯、上門女婿咯……那些書我越看越愛看。(黃妻笑道:怪不得自信,吃的都沒吃的了,還想有好日子過。)

黃立妹和女兒黃芯琪 圖/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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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會消沉的,說實在的,肯定是不會消沉的。如果我消沉了,我這幾天就不會動了,(但)還是蹦東蹦西。沒事,能熬過去,我還年輕。(笑)人生沒有坎坷就不是人生了。

傷心也是過一天,開心也是過一天,我何不如開心一點??囍鴤€臉,哭喪著個臉,那不行。哈哈哈。你說你哭喪著臉有啥用?房子會回來嗎?這就是生活,都要面對。

可能又得重新奮斗十年,我這輩子的目標(biāo)就是把賬還清了,不要那么操勞,真的。保持我自己的溫飽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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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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