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丨孫智正 為孩子們改寫《西游記》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日期: 2020-07-22

在他眼里,《西游記》里的人說話都邏輯奇怪,帶著童真,四個主角對起話來插科打諢的,像群口相聲。九九八十一難的線性游戲過關模式也是很好的,符合我們對時間最基本的感受

本刊記者? 孫凌宇? 實習記者? 林瀾?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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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局開始前,每人先往牌桌上充點錢。有的做個假動作,空手一伸一縮,就當是扔下了十塊錢,還有的拿了張50,往錢堆里一攪和,跟眾人說自己充了100。喝了酒的夜晚,多數(shù)人暈暈乎乎,難以察覺,偶爾發(fā)現(xiàn)對不上數(shù)了,一般也礙于情面,睜只眼閉只眼。但孫智正不,他一定會從人群中噌地坐起來,非得揪出這個老千。

拆穿后,有的堅決不承認,慫些的,就賴著臉說剛剛忘了啊,你盯得這么緊干嘛。接著有人打個圓場,算了算了,但下一次,孫智正又會準時冒出來,不肯就此松懈。他探身喝了口咖啡,立馬把下拉的口罩重新戴好,身體往后靠,認真地說:“我是非常認真的,非常遵守規(guī)則的。我覺得做任何游戲,假如不認真,會不好玩。吊兒郎當?shù)?,不上心,就特別不好玩。”

四五年前,他搬到通州,從此每天在公交車上來回通勤的時間延長到三小時,一路上,不論是花枝招展的女子,還是賣保險的男子,但凡有人好奇他在看什么書,他一律連名帶姓認真作答,“這是張洹,講行為藝術的”,“這是法國新小說的誰誰誰。”他臉尖鼻大,低聲絮叨的樣子越看越像伍迪·艾倫,不少人這樣說過,但他依然不覺得,似乎是認真比對后舉出證據(jù),“我脖子比較粗?!?/p>

這份較真、耿直,放到他多年的寫作上,便體現(xiàn)為拒絕比喻、放棄修辭、像厭惡牌桌上不規(guī)矩的小動作一樣厭惡語言里的假大空,最好是真誠直白,沒有臆造的字詞和別扭的句式,小學三年級便能看懂。在他看來,好的文學語言應當像空氣般透明,想法或感觸則是空氣里清晰呈現(xiàn)的樹木;而壞的語言就像有霧霾、有云彩,把那些東西都遮住了?!坝泻芏鄬懽髡呦矚g玩弄文字上的技巧,在我看來都是‘字障’,讓大家看不到你本身要呈現(xiàn)的那些東西了,是舍本逐末”。

十幾年來,他執(zhí)著地推廣“無技巧”寫作,但規(guī)避所有技巧本質上也是一種技巧,像人突然放棄直立行走,需要操練。“用最簡單的詞,把文字做得非常簡單、質樸,實際上是非常難的,”孫智正承認,“不讓你比喻,那你要如何表達出來呢,得想辦法。實際上,我們說的話里面隱含特別多的信息、暗喻。你忍不住會想賣弄,你怕人家說你這個人不會寫書,不會寫東西。所以返璞歸真不一定對,但一定是很難的?!?/p>

不僅要自我較勁,這種審美趣味還得時常面對外部的不解甚至攻擊。他的朋友、因“廢話體”走紅的詩人烏青,寫過一首《對白云的贊美》,就曾作為反面、嘲笑的例子出現(xiàn)在語文課堂上——“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白/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

這首讓語文老師不屑一顧的詩在孫智正看來“非常天才”,他解析道:“我覺得他是一種反諷,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去寫,但他就故意把所有摒棄掉?!衩藁ā?,‘像面包’,都是沒用的,我直接就說很白。因為實際上當我們看到一個很美的東西的時候,心里直接的感受就是太美了?!?/p>

課堂上有個學生被這種風格吸引,哪怕是孤例,也給了孫智正十足的倡導動力,他并非要與比喻為敵,只是不希望審美變得狹窄,以免唯獨修飾繁復的、文學技巧強烈的才能流傳下來?!拔矣X得只有一種風格,那就是單調。大家一直以為文學首先追求美,但我覺得文學跟科學是一樣的,它首先追求的不是美,是真實。為什么孩子的話有時候你會覺得很可愛,或者覺得他說出一些真理來?因為他沒有偽飾,而且用的也是最簡單的語言。所以我覺得我們寫作上,是不是也可以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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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壞蛋

他第一次這么干,是26歲時寫處女作《青少年》,講一幫青少年在高中畢業(yè)后的兩個月里到處游蕩,一開始他預計只寫十萬字,寫到第二節(jié)時,突然感到就應該這么平鋪直敘流水賬式地寫下去。

想寫點什么的心情由來已久。高中時,他讀余華、賈平凹、莫言,覺得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路子,但自己的路子是什么?不知道。從浙大教育系畢業(yè)后,他通過系里老師推薦,在杭州的《家庭教育》雜志工作,一年后便辭職。“這不是我這輩子真的想干的,我想干的就是寫東西?!?/p>

當時在年輕人中間流行“假如你想搞文藝,即使是條狗,也要去北京遛一遛”的說法,2003年,23歲的孫智正來到北京,他迫不及待地在網(wǎng)頁上輸入“先鋒文學”、“地下文學”等字眼,很快在一個叫樂趣園的網(wǎng)站上找到了無數(shù)制作簡陋的詩歌論壇,其中最令他驚喜的是“橡皮”先鋒文學網(wǎng)(2000年由楊黎與韓東、烏青等人創(chuàng)辦)。在那里,他陸續(xù)認識了一圈子尚未在地面出版物上露臉的人,他們大張旗鼓地宣揚“廢話”寫作,追求直接、準確,在語言里面不要玩弄任何技巧,甚至不要有知識的含量。

無論寫詩歌還是小說,只有一個準則,識字的人能完全看懂即可。這讓孫智正欣喜萬分,“我覺得這樣的路子是成立的,而且之前已經(jīng)有這么多人在走了,只不過大家看不到而已”,像是終于得到了一種確認。

他住在朋友家,看到了法國新小說(以羅布·格里耶等人為代表、力圖描繪出事物的“真實”面貌)和讓-菲利普·圖森的《浴室》,再次給了他寫法上的沖擊,“我非常喜歡他的那種寫作。他雖然沒有說像廢話流派這種反對什么或者要怎么寫,但他實際上就是在這么干的?!睋?jù)孫智正描述,這本書講的是一個男的莫名其妙地離開家,待在一個旅館里面,每天會給家里打個電話的故事?!八磉_的三觀我非常喜歡,那種非常清冷的、非常當代的、很疏離的感覺,寫出了當代人的生活。因為我覺得中國沒有真正的城市文學,像這樣的我就非常能體會到這種感受?!?/p>

接著啟發(fā)他的是《金瓶梅》那種事無巨細、什么都攤開來說的坦然態(tài)度。在這些作品的滋養(yǎng)與鼓舞下,他完成了四十多萬字的《青少年》,母親拿來一看,“太啰嗦了?!?/p>

大約在2009年,孫智正的老鄉(xiāng)、來自浙江嵊州的詩人張羞發(fā)起“壞蛋獨立出版”計劃,旨在宣傳身邊幾個在寫作上有獨特才華卻因為某些原因無法發(fā)表和出版作品的朋友,把他們的作品結集成冊,以使更多人能看到。孫智正與曹寇、烏青、豎有幸成為第一輯擬定的人選,后來又補充了楊黎和張羞,加上當時還未引進內地的美國酒鬼作家查爾斯·布考斯基。每部作品限量印刷200冊,標價100元。

即便擱在十年后看,“壞蛋”出版的那批作品依然風格鮮明。光說封面,布考斯基的詩集《醉鋼琴》,夾著煙的手與另一只同樣長滿汗毛的手做彈琴狀,手指下是歪七扭八的酒瓶;孫智正的《青少年》,陰郁的孔雀藍打底,豎著一根慘綠的、透著青光的中指,比后來正式出版的、以他個人頭像為封面的版本確實酷得多。

“壞蛋”版《青少年》的編輯趙志明,曾經(jīng)回顧當初決定出版《青少年》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寫作觀念(不言自明的通篇廢話)以及他的寫作耐心(《青少年》是一本四十多萬字的磚頭巨著)。不獨孫智正本人,我們也堅信:《青少年》是更為純粹的先鋒和實驗之佳作,堅持這樣的寫作(孫智正陸續(xù)推出《句群》和《南方》),后果“不堪設想”,不遠的將來,“必引世人(全世界的人)與后人(全世界的后人)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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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寫《西游記》

從那之后,孫智正一直在思考,能不能找到一種方式或者一種文本,把這個圈子對寫作的理解向大眾傳播出去。直到2017年,他把目光看向了《西游記》?!斑@個故事已經(jīng)是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耳熟能詳?shù)模哉f用這樣一個故事作為載體,去表達我對寫作的理解,或者是對文字的一些追求,我覺得可能是一種比較好的方式。對我們這樣的寫作者來說,反倒故事是載體,文字是我們想表達的東西。因為大家都明白這個故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所以他們的注意力會轉移到你的文字是怎么使用的,你為什么用這么簡單的、淺顯的、直白的詞匯去講這個故事?”

為什么不是《水滸傳》、不是《三國演義》呢?孫智正的回答是“因為沒有孩子氣”。在他眼里,《西游記》里的人說話都邏輯奇怪,帶著童真,四個主角對起話來插科打諢的,像群口相聲。九九八十一難的線性游戲過關模式也是很好的,符合我們對時間最基本的感受。而眾多神怪更是冷不丁地出現(xiàn),“可能作者下意識地覺得這些都是當時聽眾和讀者的背景知識。事實上,生活中的人就是這樣,像魚一樣倏忽而來、倏忽而逝?!?/p>

他參照漢典網(wǎng)里的一本古籍,與人民文學出版的《西游記》,總共100回,除開雙休日,每天規(guī)定自己翻寫半回。那段時間,他還在一家青少年月刊工作,大概一個星期就能完成當月任務,剩下的坐班時間,他就把辦公室當成一個容納著一兩百人的大網(wǎng)吧,專心寫自己的東西。

《給孩子的西游記》按照他的計劃,用了一年時間完成,并于近日出版。他絕不是興之所至的寫作者,寫《青少年》的時候,也嚴格要求自己必須每天在女朋友下班回家前寫夠5000字。他自認是個非常急躁的人(不管電腦開著多少個窗口、運行著多少程序,都直接摁關機),因此在急著完成很難一下完成的大部頭時,就會分割成一塊一塊,“這一塊完成我就會有成就感,就繼續(xù)讓我完成下一個?!?/p>

接下來,他還打算改寫《封神榜》和《鏡花緣》,它們和《西游記》一樣,都讓孫智正感到一些有趣的、孩子氣的、神神怪怪的民間故事趣味?!捌渌墓诺湫≌f,比如像《紅樓夢》和《金瓶梅》。它們寫得太好了,你沒辦法去改,(改的話)簡直就是一種破壞。另一些亂七八糟的明清小說,我覺得不值得改。要么就太好了,要么就太壞了?!?/p>

類似這樣的很白話文的《西游記》改寫之前沒有嗎?也許有。但孫智正不愿與之相提并論,“他們那種改寫方式跟我好像不太一樣,他們可能會刪減,我基本上是沒有刪減的,完全按照那個情節(jié)下來。而且他們的那種語言方式,不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我是把它認認真真當作一個作品去創(chuàng)作的,我有我風格上的追求。市面上我翻過幾本,那種語氣故作活潑,就假裝加‘啊’‘嗯’,把小孩當成小孩,我非常不喜歡。實際上小孩不小的,小孩啥都懂?!?/p>

兒子四五歲的時候,孫智正常常給他講《西游記》作為睡前故事?,F(xiàn)在兒子長到十歲,已經(jīng)能自己給自己講故事了。最近一次,他關燈后,說了一則與生活的對話——“生活啊生活,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枯燥?為什么每天都要一樣?今天是這樣的,我明天起來你還是這樣,生活大爺你能不能改一下?”孫智正曾經(jīng)特意把新書拿給兒子看,翻到扉頁寫著“給孫闊”的地方,他看了一眼說“哦”,就走開了。

孩子當然包括在他改寫的目標受眾之中,但他最初并沒有想到要把這個群體單獨拎出來,在他看來,這應該是一本全年齡段的讀物,大人小孩都可以讀。好友趙志明在長長的書評中寫道:“《西游記》問世以后,除了連環(huán)畫、動畫,很少有人想到要在文本上有所建樹,讓孩子也能從頭到尾進行閱讀。如果我在十歲左右看到這本《給孩子的西游記》,我估計會欣喜若狂,就像我在初中時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偷看金庸一樣??梢哉f,孫智正做了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他在純故事和純文學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梁。我甚至可以斷言,孩提時看過《給孩子的西游記》,然后到青年時期又閱讀了足本的《西游記》的人,將會在語言、思維、情感表達諸方面受益良多。由簡潔而入繁復易,由繁復而入簡潔難。這也是為什么即使看了很多世界名著,一些人的語言和文字依然枯燥生澀的原因,正應了‘欲速則不達’‘畫虎不成反類犬’的陷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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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生活,沒有感悟

初步改寫完《西游記》,2018年7月,如往常一樣在辦公室的孫智正突然被送進醫(yī)院,被診斷為患上了發(fā)病率為萬分之一的“煙霧病”,并導致腦溢血。他死里逃生,“生活就像玻璃杯,突然被打碎?!?/p>

病發(fā)后,他辭掉了工作,提前步入老年生活,每天晚上10點按時睡覺,不敢再拼命用腦過度思考,中午和傍晚都要休息,沒法盡情盡心地生活,就連啤酒都不能喝。

偶爾會想念以前每周五晚上和朋友們打牌的時光,康復后去過一兩次,但發(fā)現(xiàn)體力跟不上,很快就回家了。

他依然在寫作。不再像以前那樣著急,如今心態(tài)更放松,每天三五百字地在手機上記錄生活。大病初愈后的一年里,他累積了20萬字左右的日記,準備出版成書。一開始取名為《歷史》,后來改成恢弘的《史詩》,按素材內容分為植物、動物、吃飯、睡覺、地面移動、歷史共六七卷。

每天走同樣的路,去同一家難喝的、養(yǎng)著十幾只貓的咖啡館,他常常點一杯美式,放著不喝?!暗刻炜吹降恼娴臅灰粯印1热缃裉焐蟻淼氖呛谪?,明天上來的是白貓,有時候它們兩只貓一塊上來,就是有一些非常細微的區(qū)別?!?/p>

他堅持寫身邊的事情。只寫熟悉的,只寫能寫的。下雪了,就寫《雪》。不寫和自己“無關”的東西。不會寫到“知更鳥”,因為不知道它是什么鳥。“我覺得不要給別人講道理,你的道理對別人未必適用,你只需要呈現(xiàn)你的生活狀態(tài)就行了,比如我今天早上起來帶孩子,然后出去買菜。別人是能感受到的?!?/p>

他心里一直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想法。他認為文學研究實際上就是做科學研究,只是通過語言去做,去研究人類的感觸?!暗俏也欢愕母杏|,甚至我也不懂我妻子和孩子的感觸,我覺得我最懂的就是我個人,實際上我不是天天要寫自己的東西,而是想把我個人作為一種人類學研究的樣本去呈現(xiàn)。”

這股蠻勁在有些人看來是無用功,但也有一部分人深受感動。彭劍斌贊賞說:“作為小說家,孫智正好像不知道自己有權利去虛構。當然他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他的內心促使他選擇了反其道而行。在中國,還沒有小說家敢如此貼近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生活去寫作,還沒有人有如此勇氣敢讓大家去認識這樣一個幾近赤裸的全方位的自己,去認識以自己為代表的這么一群活生生的人?!?/p>

更極端一點,他甚至有用文字復制一生的想法?!肚嗌倌辍分?,他以故鄉(xiāng)為藍本寫了《南方》,但,是不是“鄉(xiāng)土文學”不重要,“文學的關注”不是他的關注。他的最終目的只是把這些“素材”用文字排列起來,最后這平鋪直敘的一生全部組成一本書,叫《一萬頁》。

“孫智正式的寫作”意義何在?套用趙志明的回答:“不是忠于這個時代(時代都是高大上也就是假大空的),而是忠于生活(他自己的生活,他耳聞目見的生活);不是迎合讀者(很難想象北方的讀者能看懂《南方》滿篇奇崛拗扣的方言),而是滿足自己(我就是這樣度過我的一生的);寫作不為炫技(盡量做到客觀),敘述不為講什么意義(不帶感情褒貶);基于此,寫作在孫智正那里終于擺脫了崇高的意義、豐富的技巧,而歸于生活本身,成就了他獨一無二的‘私寫作和生活史寫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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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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