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封城期間,文身師劉元接了幾個熟人的單子,他們都想為疫情留下些東西。
顧客都是挑下午來,與園區(qū)外的保安費盡口舌,方才獲得準入資格——有時候他們還要被拍照留證。兩三點的太陽穿過方窗,照在劉元工作室一層的等待區(qū),二層進行文身的隔間需要燈光才能明亮。
有的人想給自己勇氣,有的人獲得了勇氣,有的人想永遠記住這場疫情,有的人要告訴自己不要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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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楊楠? 發(fā)自武漢? ? 圖? 受訪者提供 ?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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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你
文身師劉元第一次被客戶接到了店里。
2月末,武漢實行最嚴格的城市管理,她無法出門。Zoe急著找她文個身,“我的車有通行證,來接你。”
Zoe是江岸區(qū)某小區(qū)的志愿者,應單位要求,所有黨員下沉社區(qū)參與疫情防控工作。“連我們都發(fā)動起來了,事情很大了。”Zoe心想。
1月末2月初,武漢市民有些恐慌。Zoe有點擔憂,覺得有些對不起自己兩歲大的兒子。她想要紋文個大翅鯨守護寶寶的圖樣,帶上孩子的生日。Zoe兒子小名“一毛”,劉元設計了一片柔和的羽毛,被藍鯨守護。
“我當時想如果我去社區(qū)里面,被感染了,更直接地說要是我死了,我可能連我兒子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文身是永遠刻在身上的,我見不到我兒子,我可以把這個帶走。”Zoe說。
Zoe和另外四個同事負責社區(qū)的消殺工作。三十斤的水桶需要兩枚消毒片,一桶水可以灑滿兩個門棟的五個樓層。被標記為發(fā)熱門棟的樓道必須每層都消毒,最多的時候,一個小區(qū)有百分之七十都被標記為發(fā)熱門棟 。
Zoe是個時尚的姑娘,家境小康,美甲美睫都弄得精致。如果不是這次疫情,她都沒見過這么破的老小區(qū)。“真是老到不行,樓道沒燈,木頭窗戶都被吹破了。聽他們網格員說,團購菜的時候,有個中年男人說沒錢。他們準備捐點錢給他,這個男人也不要。過了幾天說找親戚借來了兩百塊。就兩百塊而已啊。”中年男人從鄉(xiāng)下來武漢打工,租了最便宜的老房子隔間。疫情阻斷了回家的路,也斷了生計。
Zoe是江岸區(qū)某小區(qū)的志愿者,她想要文個大翅鯨守護寶寶的圖樣, Zoe兒子小名“一毛”,劉元設計了一片柔和的羽毛,被藍鯨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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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Zoe給困難戶送消毒用品,給一位七十來歲的阿婆打電話。阿婆接了電話就哭,說自己剛出院回來,好害怕,“你們這些小姑娘好勇敢。”“阿婆哭了我也慌,我說你別哭,我們是共產黨員,我們應該的。”
除了消殺,Zoe還要負責小區(qū)的進出登記,從早上7點守到晚上8點。“封城時間久了居民是真的憋不住,找各種理由要出去。什么我要去取個錢,我說現在都沒地方買東西你取什么錢,有的說要出去買個急用的東西,我說超市都不對個人開放了你就在家里待著吧。最夸張的是,真的親眼看到老爹老太會從圍欄上翻出去。”
沒什么非出門不可的事情,就是悶太久了。“下樓丟個垃圾就跟旅了趟游似的,”Zoe說。
不出門這件事對文身師劉元來說似乎沒有那么糟糕。她先是為店里的生意焦灼了幾日,再想想自己反正有存款,便泰然許多。她是武漢最繁忙的文身師之一,預約排到了半年后。“工作是越來越好,但生活里很多細節(jié)都流失掉了。封城在家沒有目的和欲望地去做一些事,也很舒服。”
一位丈夫,在疫情期間和妻子、孩子回到老家,被隔離在酒店兩個月, 要求文一個表達“看盡人間冷暖”的主題
封城期間,劉元的文身店只接受了幾個熟客的預約請求,他們都希望將武漢刻在身上。一位公務員來文了一個重啟鍵,他打算辭職了,“他說疫情期間想通了很多事情,人生就這一次,想做一些其他的選擇,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一位丈夫,在疫情期間和妻子、孩子回到老家,被隔離在酒店兩個月,要求文一個表達“看盡人間冷暖”的主題;一位旅游公司老板,深陷公司停擺所帶來的財務壓力,來文了“不要害怕,做你自己”的英文字樣;一位在抗疫一線的社區(qū)工作者,想要在自己的小臂外側留下抗擊風雪的紀念;還有一位警察熟客,來文了一個中國風的熊貓武士,記錄自己在疫情期間連日無休,為中國戰(zhàn)斗。
劉元最想做一個結合疫情與戰(zhàn)爭的創(chuàng)作。“對武漢人真的是一場戰(zhàn)爭,敵人是病毒,醫(yī)務人員、公務員、志愿者等等,都在戰(zhàn)斗,我蠻佩服他們的,我覺得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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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斗惡龍
劉元與阿哲一拍即合。關于疫情和戰(zhàn)爭,阿哲給了她思路,要一個勇者斗惡龍文身,插入三個信息——SARS-Cov-2、COVID-19、2020.1.21,分別代表著:病毒的名字、導致這次疫情的肺炎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和自己上疫情一線的日子。
阿哲是武漢一家頂尖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常規(guī)而言,呼吸系統疾病屬內科范疇,但疫情期間,無論內科外科,統統上陣。1月20日他接到通知要去支援發(fā)熱病房時,他意識到這事兒很大,“那時候告訴我們武漢所有的發(fā)熱門診都是滿的,我們周圍還有朋友的父母已經病重了,到處找床位找不到。”
上一線的第二天,阿哲回家開始低燒,拉肚子。洗了熱水澡蓋了厚被子,空調打到26度,他依然冷得睡不著。
“很害怕的,當時。沒和我老婆說,就和一個一起上一線的兄弟說了,他說他也這樣,我說那行,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不準就是吃方便面吃多了,吃得拉肚子。”
劉元給阿哲設計了一個賽博朋克感的圖樣。光影的明暗透出勇士堅毅的眼神,勇士面戴N95口罩和護目鏡,惡龍在其上方盤旋。與惡龍并置的還有黃鶴樓——武漢的地標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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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說起那會兒的物資緊缺,都頗有些幽默的意味。和同事們一樣,阿哲自己向各地同道化緣。收到捐贈的滑雪鏡,他覺得不錯,能當護目鏡反復使,他下班了就交給護士消毒,留給下一輪上班的同事。自發(fā)熱火鍋比方便面好吃,但他最常吃的還是方便面,一次吃兩桶。他身高將近1米9,防護服尺碼不夠,把頭護嚴實了,褲子下面就用垃圾袋綁住。
醫(yī)院的政策是雙職工家庭只需要一個上一線。阿哲老婆是麻醉科出身,屬于疫情期間能進行插管等有創(chuàng)操作的緊缺人才。“但當時真的太慘烈了,我老婆想去搶救病人,她能做的貢獻比我更大,她也要求上一線。”夫婦二人都進了紅區(qū),孩子扔給了家中老人。阿哲夫婦回家送過一次菜,老人抱著孩子遠遠地同他們打招呼,妻子突然就哭起來。
“以前沒覺得有什么,時間大把揮霍,覺得我們這一輩子不可能會有什么大的災難,不會有被奪取生命的瞬間。但現在不是,我周圍的同事感染了,這個事情也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阿哲說。
劉元給阿哲設計了一個賽博朋克感的圖樣。光影的明暗透出勇士堅毅的眼神,勇士面戴N95口罩和護目鏡,惡龍在其上方盤旋。與惡龍并置的還有黃鶴樓——武漢的地標性建筑。阿哲喜歡紅色,主體色調以紅黑為主,“就像是黃鶴樓著火了,天災降臨。”阿哲說。
“你覺得這幾個月是一個勇者斗龍的故事么?”
“當然,這個主題在我心里沒變過。這個惡龍就圍繞著咱們武漢,然后我們大伙兒一起去對抗它。”
1月21日上前線后,阿哲經歷了一個短暫的休整,再被安排至醫(yī)院急診科工作。封城期間,武漢僅有幾家大醫(yī)院開設非發(fā)熱門診的急診,勉強應對城市的正常醫(yī)療需求。
有段時間,禁行交通的武漢城安靜得只剩下救護車“嗶啵—嗶啵—”的聲音。阿哲醫(yī)院的救護車關了警報聲,以免造成恐慌。進醫(yī)院的時候按兩下喇叭,嘟嘟,醫(yī)生們就知道車來了,下去接病人。“我們醫(yī)院附近有好幾個居民區(qū),天天晚上到12點救護車還在響,這不是嚇人么,不合適。”
平時急診科會遇到的突發(fā)腦出血、突發(fā)心梗,疫情期間也不少。阿哲也想不清為什么已經交通禁行了,還時不時有車禍傷者被送來;或者有市民在自家做起木工活,把手給鋸傷。“急診有好多人,不是發(fā)熱的幾乎都在急診。防護服有限,一天就12小時接診,后來寬裕些,一天能有兩套防護服,中午才能去休息下。穿著防護服操作真的是不利索。”阿哲說。
急診科里還藏著武漢疫情的另一角。比如因為原醫(yī)院被征為發(fā)熱病房,求著來透析的尿毒癥患者;比如一些令阿哲束手無策的墜樓傷者。
“急診遇到這些事情之后,我們醫(yī)院馬上就開了一個心理健康護理的平臺,可以網上咨詢也可以打電話。我覺得這個真的很重要。”阿哲說。
3月中上旬,阿哲離開一線。他同劉元說,要做個文身留在左腿。他在右腿上文了自己家人的名字,這是他認為人生中永恒的事物。對于土生土長的武漢人阿哲來說,武漢疫情也是如此。
“或許我們本來不需要遭受這么大的磨難,不需要受這么多委屈。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也看到了許多勇敢的人。”
采訪當天的好消息是,阿哲一個同學的父母病程都曾達到重癥,如今都痊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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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記住的人
林松的鎖骨下方藏了一枚紅色哨子,如果不是刻意拉開領口,很難被人察覺。
“我想紀念不是這個病毒本身,或者整場疫情,而是這其中有什么人做出了什么樣的選擇,有了什么樣的經歷?!睂α炙蓙碚f,沒有比哨子更合適的圖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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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松想要一個簡單的文身,像簡筆畫那樣能被辨別出物件模樣就好,劉元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完成了林松的文身。林松甚至沒有感覺到疼,同行的同事一邊同她聊些口水話題,一邊給她錄了小視頻。“我不是要展示給別人看或者怎么樣,也不需要太漂亮或者有藝術感,我就是想我自己記得,有一個不丑的東西在我身上就行了。”林松說。
她是一名記者,在春節(jié)期間抵達武漢,直至4月8日武漢解封后離開。她想象著俯瞰自己的人生,那眼前的人生道路就在武漢分岔了。她無法盡然描述這條分岔將通往何處,但她清楚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樣了,有些選擇將與往昔不同。她將武漢寫在日記里,同自己交代清楚。
文哨子是同行的提議,林松最快響應,這將是她的第一個文身。“我想留下一些與武漢相關的東西,不管是這場災難本身,還是我自己在武漢的經歷,我都希望能夠記得它。”
“我想紀念的不是這個病毒本身,或者整場疫情,而是這其中有什么人做出了什么樣的選擇,有了什么樣的經歷。”對林松來說,沒有比哨子更合適的圖樣了。
記住疫情前期那些一起說出真相的人,比如鐘南山和湖北省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的張繼先;比如中南醫(yī)院的彭志勇和武漢市第五醫(yī)院的呂小紅,比如武漢市中心醫(yī)院的李文亮和艾芬,比如許多人。
“我覺得這和我們職業(yè)是一樣的。所以當時他們說文個哨子,我覺得這個特別好,想不到還有什么比哨子更好的。”
與許多記者相似,林松寫了一篇關于李文亮的報道。李文亮去世當晚,她打車去了中心醫(yī)院南京路院區(qū),在出租車上嚎啕大哭。她就戴著一只口罩,沒有其他防護措施,哭著跑上重癥病房,敲門。護士開門說,這樣很危險,你怎么跑到這來。護士告訴她,你要找的李文亮醫(yī)生不在這里,在后湖院區(qū)。林松下樓,又打上同一輛車,司機沒有說話,車里只有她的抽泣聲。
她通宵寫完了報道,“我很想讓大家馬上知道,這個事情很重要。”她在報道中稱李文亮為普通人,描繪了李文亮生前平凡又生動的細節(jié)。后來她說自己這個稱呼太過倉促。李文亮曾經是普通人,但感染后實名接受采訪,這需要勇氣。“在我心里他不是一個普通人,”她說。
林松采訪過一位頂尖運動員,運動員告訴她自己身上那許多文身,都是在成績特別差的時候留下的。運動員在職業(yè)生涯的低谷以文身排解痛苦,文在身體最不耐受疼痛的地方,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永遠記得這種痛苦。
“我真的覺得文身這件事情就是要在你沖動的時候去做。我回到北京后,回到我正常的生活里,我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去做,我可能就沒有當時那么充沛的情感。”
林松已經和哨子共處了近兩個月,她已經逐漸習慣,好像也沒有當初自己想象的那樣需要一個文身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這樣說雖然很肉麻,但武漢疫情這件事已經長在我身體里了,其實不太需要這個文身。”林松說。
(Zoe、阿哲、林松為化名)